这一处桃花林,有些鲜红如碧血,有些艳丽如胭脂,还有一些淡雅如游云,千树万树,浓淡相宜,有如仙境一般。
原以为今岁是看不到桃花了,不想春景美如斯,竟意外而至。汉王欢喜不已。
主持笑意愈深,面上很有些自得,他与汉王介绍道:“此处本只一株桃树,六百年前,本寺建寺之初,便在了,听闻已有千年之龄,直到先师那一代,见独木孤寂,便在周回栽上满园,始得今日之盛况。”
汉王看得目不转睛,听他此言,也只胡乱应两声而已。
主持心知此等美景,他已不宜再留下聒噪,随即躬身一礼,退走开去。
汉王缓缓入林中,林间更是秀美,偶尔可见几名游人往来,也皆沉醉于美景之中。汉王亦看得入神,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午时,她依依不舍地步出桃林,便见一男童跌在地上,嚎啕大哭。
汉王忙走过去,扶他起来。男童想是跌疼了,一直哭个不停,汉王问他家人在何处,他不答,问他跌疼哪里了,他也不答。
汉王无法,颇有些不知所措,哄了一阵,又解下腰间玉佩,在男童眼前晃了晃,柔声道:“这个与你玩,休再哭了。”
男童看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玉佩,渐渐止了哭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却不伸手去抓。汉王笑了笑,心中大大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男童忽然移开眼去,望着前方,伸出双臂,连连唤道:“阿姐,阿姐。”
汉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桃花林中,一女子快步而来。听男童如此呼唤,可知这是他的家人了。汉王便未仔细看,收起了玉佩,站起身来。
女子到了身前,弯身抱起男童,男童窝到她怀中,扭过身来,扑闪着大眼睛看汉王。汉王便也看着他,一双水眸黑漆漆的,与男童两两对视。
女子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悦耳,如和煦春风,拂过耳际。她低身行一礼,辞气温婉:“多谢公子照看舍弟。”
第二章
恰一阵风起。
那女子的声音,融入这山间清风中,又送入汉王耳中。
汉王歪了歪头,看那女子一眼,笑了笑:“举手之劳,不足挂怀。”
说罢,又见仆役在前方等她,便与女子客客气气地道了告辞。她步子温缓,走得不疾不徐,身上那一袭浅绯的斓衫,倒似与满园桃色,相映成趣。
女子浅浅一笑,目送她远去。
那日桃花,是意外之喜。
汉王回京后,也仍是很高兴,又寻了些前人游记来看,在汉王府中延续这一份意外欢喜。
不久便是溽暑,汉王苦夏,整个人都有些蔫头蔫脑的,跟晒枯的嫩芽一般,干瘪瘪的。
这个岁数的少年,大多耐不住清闲。家令唯恐殿下老在府中,憋坏了她。便与她道:“臣听闻近日有一出傀儡戏,甚是有趣。殿下若喜欢,不妨召入府来,演给殿下看?”
汉王眼睛一亮,旋即又是一暗:“不了,我不想看。”
上回,她出京回来,便被朝臣参劾了,称她不务正业,四处游荡,不思为国谋利,只图一己之快。幸得陛下维护,斥责了那大臣,她方不至于被其他大臣跟着群起而攻之。
虽说虚惊一场,但有这一遭,她还是安静些得好。
家令也想到了,又试探道:“厨下新做了些消暑的小食,殿下可要尝尝?”
汉王想了想,点点头:“也好。”
王府吃食皆做得别致,时令小食更是好看。今日送来的,乃是冰酪。冰酪乃牛乳所制,牛乳熬成酥,在金器中做出山峦的模样,放入冰窖中冻过,又在上面浇一层果酱。
果酱是取鲜橙去皮,剥出果肉,调制而成,放了糖,又不至于全盖过了酸味,酸中有甜,甜中带酸。淋在酪山上,滋味渗入冰酪中,清清凉凉,十分可口。
汉王取了银勺来,盘腿坐在榻上,一口一口地品尝,很快便忘了看不成傀儡戏的忧伤了。她尝一口,便眯起眼睛来,十分满足的模样,像是晒枯了的嫩芽忽逢一阵甘霖,重新水嫩鲜活起来。
之后每日一份冰酪便治好了汉王的苦夏。
她见殿中棋盘空置,无人取用,便自书斋中翻出几本棋谱,学起弈棋来。弈棋初学无趣,又是夏日这使人昏昏欲睡的时节,极易使人心生浮躁。幸而汉王也学了进去,琢磨出几分趣味来。
她令人将棋盘搬去水榭,每日午后,用过冰酪便去那里。
府中没有能与她对弈的人,她便自己同自己玩,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装作对面也坐了一个人。
她自小便是一个人过来的,母亲过世后,便更是不敢与他人深交,此时自己同自己玩,倒也不觉得寂寞。
水榭清净,闷热的夏风吹过水面,像被滤去暑意,唯余清凉,汉王下着下着,不觉陷入睡梦。
她对着棋局坐着,脑袋垂下,一点一点的,睡得并不舒服,过了不知多久,她渐渐睡沉了,身子也松懈下来,朝前倾去。汉王于梦中忽觉自己将要跌落悬崖,跌至半空,又仿佛有一双手托住了她,她忙睁眼醒来,抬手无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天色已暗了,水榭中垂地的纱幔不知何时放下了,随清风轻盈飘荡,带起一阵清幽的花香。汉王低头看了一眼,她左手还抱着那篓白子,摆在右手边的黑子棋笼却不知何时被打翻了,棋子洒了一地,又看棋盘上的落子,依旧是她睡前的样子。
汉王忽然想起那日山寺上的桃花,开得那样热烈,犹如仙境一般,林中人不多,也皆沉浸美景之中,少有人出声,可至少那时,是有人与她相伴看景的。
汉王低垂下眉梢,眼中漫上了浅浅的落寞,她突然有一个念头。若是这府中,能有人陪她下棋,陪她看话本,陪她在午后小憩,能使她不至于一人走路,一人用膳,又一人拨弄着黑白二子,便好了。
隔日天明,宫中忽来人宣召,令汉王入宫觐见。
汉王当即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忙换上朝服,整肃衣冠,随使入宫。
她是一闲王,陛下寻常也不召见她,然而一旦召见,往往是有要事。汉王踏入宫门便战战兢兢的,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抿紧了唇角,默默行走。
皇帝在宣德殿中,汉王到时,她正看一道奏疏,见她过来,皇帝笑了笑:“皇弟来了?”
汉王忙下跪行礼。
皇帝又笑了一下,温声道:“皇弟见朕,不必如此多礼。”她又令人设座。
汉王从地上爬起来,小心地坐到榻上。
皇帝看了看她,开口问道:“汉王弟年已十四,不知可有心仪之人?”
汉王一怔,呆呆地摇了摇头:“还、还未有。”
皇帝展颜一笑,道:“如此正好,太常家中有好女,欲与皇弟结成良缘,你看可好?”
汉王顿时惊住了,忙道:“不、不好,臣……”她着急地在脑海中盘算拒绝的说辞,第一个便是心中已有他人,然而这一条,方才已被她自己否决了。汉王当即急出了一身冷汗,本就话少,此时便更说不利索了,好不容易又想出一托词来,磕磕绊绊地说道:“臣,臣还年少,不着急。”
皇帝摇了摇头:“十四已不小了,该成亲了。太常之女,比你年长三岁,听闻性情温柔,行事妥帖,相貌亦柔美,朕看,与阿弟你,十分相配。”
汉王知陛下眼光一向很高,她言那女子性情温柔,行事妥帖,相貌亦柔美,那女子必是性情温柔,行事妥帖,相貌亦柔美的。
这样好的女子,千万不能被她耽搁了。
更何况,她也很怕身份被人揭穿了。
汉王鼓起了勇气:“臣资质平平,也无长处,怕是配不上人家的。”
皇帝渐渐有了笑意,这笑意,显然比方才的更为真实,她柔声问道:“莫非阿弟已与那女子,见过了?”
汉王不知她为何这样问,愣愣地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皇帝闻此,眼中更轻柔了几分,温声道:“既没见过,不如就去见一见?不要辜负了好姻缘。”
话到此,若再不从,未免过头。汉王只得答应了。
皇帝唤她来,只为这一事,说完了,汉王便也跟着退下。
她走到宣德殿外,殿门还未来得及合上,透过那一道缝隙,汉王听到陛下清婉的声音隐约传来:“这几日邙山上可好?缺了什么,要及时送去……”
后面便听不清了。
原来陛下,想念皇夫了。
汉王拖着沉重的步伐出宫去,她一路都在盘算如何婉拒,方能使太常不失颜面。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个妥帖的法子。
她一开始还是冷静的,然而越想越慌,她已到了年岁,婉拒了这一个,又会有下一个,推,是推不过来的。她能拂陛下一次面子,总不能次次都推辞。
汉王想到此处,急得都快哭了。
回到府中,家令又凑上前来问陛下因何召见。汉王一说,家令大喜:“殿下若有王妃照顾,是再好不过了。不知是哪家淑女?臣这便去准备,三书六礼,一样都不好轻慢的。”
他一点也感受不到她的忧伤。汉王生气了,绷着脸,道:“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