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烨叹道:“何苦呢?要这份儿当不了吃喝的体面来,为这个掏空了家底,以后子孙吃西北风去不成?”
摇头晃脑叹息了一番,“那你打听着,有那带温泉的庄子要出卖的来告诉我,大爷我是多多益善。”
林胜答应了,自去打听不提。
屋子里也没有别的人了,林烨索性往椅背儿上一靠,闭上眼睛享受难得的静谧时光,心里也渐渐清明起来。
自古以来就是一入宫门深似海,等闲连自己的亲爹娘都见不着。如今,恩准你们家眷相见,又有这等出宫以聚天伦的体面,谁家里不念一声皇恩浩荡?谁不想要这份亘古少有的荣耀?
皇帝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一道圣旨,宫妃省亲,就掏空了多少老臣世家的家底儿?
不过也难怪今上如此。哪朝哪代都有世家旧臣,他们功勋卓著,彼此联姻,关系网盘根错节。名为臣,却多有后人不济,尸位素餐者。更有甚者,唯恐换了新君便荣宠不再,也有铤而走险参与夺嫡者。像那贾家的长房宁国府,现任族长贾珍给自己儿子娶的,竟然是一个从养生堂里抱来的,这话说出去,谁信?
再有巧的,新君才登基没多久,那贾蓉媳妇就死了,又过了没多长时间,元春就封了妃子。这里头要说没有内情,林烨是不会相信的。记得后世有人研究,说那贾蓉媳妇是什么太子之女。林烨倒是不敢肯定,不过她身份肯定不一般就是了。
这么看来,宁国府不大安分是肯定的。至于说荣国府知不知情,也毋庸置疑。不然,你见谁家侄孙媳妇死了,将出五服的堂奶奶婆去郊外送殡的?
正想着,外头林胜又小跑着进来,气喘吁吁,“大爷,外头有人,说是大爷的熟识,要来见大爷呢。”
林烨睁开眼一看,林胜小跑着进来,脚步还带了几分踉踉跄跄。
“谁来了?”林烨一边儿问着,才要放下脚来,外边儿已经进来了几个人。
领头的一个水蓝色圆领通身长衫,腰间一条三镶玉扣带,银线暗纹,眉目英挺,身材颀长,正是徒四。稍后边儿的一袭白色绣海水纹常服,目若点漆脸如冠玉,人物俊美意态风流,不是水溶却又是哪个?
怪不得呢!林胜那样一个遇事沉稳的,都这般慌张,原来是一个皇子一个王!
“哎呀!”
林烨想起来自己两只脚还放在书案上,慌忙放了下来,嫩白的小脸红了一红。
迎上前去,装模作样地行礼:“殿下,王爷,今儿是什么风竟将你们吹来了?还请恕我未能远迎之罪呀。”
他嘴里说的恭敬,脸上却是笑嘻嘻的。徒四见了喜欢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怪罪?想想方才一进了院子,就瞧见这小孩儿浑没一点儿形象的样子,真真是鲜活的紧呢。
挽了林烨的手,笑道:“你搬回了家,怎么也没跟我们说一声?若不是听表叔说了,我都不知道呢。”
水溶凑过来挤到两个人中间,挑眉笑道:“是啊,好歹是新收拾的宅子,说一声,我们也好过来给你暖暖房不是?”
林胜是个老成实在的人,在他眼里,那皇子,那王爷,都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呀!怎么现在看起来,竟是这样的?看看,那个子高些的皇子,还拉着自家大爷的手!
可怜他眼睛睁大,神色诧异,一口气堵在嘴里,竟是有些看傻了。
林烨一手往里让:“殿下请,王爷请。”
回头看林胜,摇摇头,吩咐:“胜叔,叫人送茶果来。”
他的屋子很是阔朗,水溶老实不客气地捡了一张梨木圈背椅坐了,笑问:“怎么突然就搬回来了?也没听你提起过。”
徒四不忙着发问,坐在那里,目光先扫视了一遍屋子。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林烨的住处,心里带着一股子新奇,还有一些难以表述的惬意。
林烨的屋子里收拾得静雅又不失贵气,他素来喜欢玉器,多宝阁上摆的也多是玉制品,一盆象牙嵌玉石水仙的,青玉为叶,白玉为花,黄玉做蕊,芽叶挺拔,玉花明秀;另一盆乃是碧树桃花的,也做得精致富贵。
临窗一张大书案,上边两摞书本码得整整齐齐。青玉荷花大笔洗,雕纹小香鼎。此时虽然没有熏香,倒也不难想出日后檀香袅袅,书香怡人的情形。窗外一棵极大的花树,此时花期已过,绿叶成荫。偶有风吹过,便有木叶的清香顺着茜纱窗袭进屋子。
水溶啧啧赞了两声,“当此好去处,夜读书,倒是也不失为一件雅事。”徒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
又对林烨道:“烨儿,你还小,别听他胡说。现下还是要以念书为主,什么的事情,不必过早去想的。”
说罢,又回头继续瞪水溶——真是多嘴!
水溶摸摸鼻子,眼里都是幸灾乐祸。朝着徒四挑衅:该!让你不敢说啊!
林烨呢,坐在主位陪着两尊大神,只假装都没看见。
幸而也就有丫头送了茶水点心过来。
徒四立时便留了心,看那两个丫头身形苗条,俊眉俏眼,都是十分干净利落。年纪么,倒是看着比林烨大了三四岁的样子。都是将低头垂目,将茶果放在几上,便躬身退了下去。看其举止,也都十分有规矩,不像是会狐媚惑主的。稍稍放了心,再看水溶,见他满眼里都是促狭的笑意,不由得大感窘迫。
端起一杯茶来喝了一口,掩饰道:“这茶不错,不过水可是你们府里的井水?若是山上的泉水就更好了。”
林烨对这些没什么讲究,伸手往水溶那边推了推果盘儿,“有的喝能解渴就行了呗,哪儿来的那么多讲究?尝尝果子,新买来的,我吃着还不错。”
后边一句却是对着水溶说的。
徒四也不在意,细问林烨为何突然搬回来,林烨一五一十地说了。
水溶笑道:“要说起来我们这几大家子也是世交了,我父王从前说起你外祖父,也要赞一声呢。怎么现在那府里竟是如此行事么?”
当着林烨他没好意思说出别的,徒四却是毫不避讳,冷笑一声,“有什么难理解的?不过是看着他们人小势弱罢了。回来也好,那样的亲戚家里再住下去,还生吃了你们姐弟呢。”
林烨一颗果子扔到嘴里,“我倒是不怕,就是没想到她们会从灿儿身上下手。”有了这一次教训,林烨算是见识了大宅门里头的女人,没什么不会做的。水溶细长的手指摩挲着茶盏上边儿的缠枝兰花纹,垂眸道:“其实,你早早搬离那里也好。不是我说句挑拨的话,荣宁两府看着威风赫赫,那也是当年的风光了。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为了延续当年一门双公的荣耀,他们何须将自己府里的嫡出小姐送到宫里去做奴婢?若不是……咳,那位虽然如今位居妃位,可是圣眷如何,谁又能知道呢。”
林烨转了转眼珠子,笑道:“你哄我呢,既然那两府败落了,怎么当初宁国府的小蓉大奶奶出殡,那么多人去祭拜?听说路祭的棚子就连出几里地去呢。不但当年的八公,就是你们四位异性郡王府,也都有祭棚。不但如此,你还下了朝亲自跑去了,对不对?”
水溶大呼冤枉,“你当我爱去呢?还不是皇上啊……”
说完了醒过来,一捂嘴,“完了完了,你可不许胡说去啊!”
看来自己没有想错,秦可卿的身份果然不同寻常。不过……
“你真不是为了宝玉去的?”林烨睁圆了一双眼睛,纳罕道,“听说你还送了他一串儿什么珠子呢。对了,是鹡鸰香串珠儿。鹡鸰哦!”
《诗&8226;小雅&8226;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脊令”,也就是“鹡鸰”,后以其来比喻兄弟。
徒四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当日水溶奉旨去路祭,原想着到那里打个卯就回去的。他年少便袭王爵,又素来是以温文尔雅的形象示人。贾赦贾政等跪在轿子前边儿一通拜,啰啰嗦嗦说个没完,他十分不耐,只得拿话引开——说到这个,他现在还后悔呢。不过是一句客气话,提起了那个叼着玉出生的贾宝玉,谁承想人家就那么实在,贾政当下就把儿子拽到了跟前呢?没奈何,说了几句客套话,又将自己不大喜欢戴的一串珠子给了宝玉。
水溶懊恼道:“别提这个了!我怎么知道他那么一根筋儿?我不过是说了句客气话,让他闲了到我府里去跟着人做做学问,谁知道他竟然当真了?去了多少回了。我就奇怪了,不是说他不爱念书么?”
林烨笑得肚子险些抽筋,他就说呢,以水溶的性子,怎么会看得上宝玉那货?
水溶大感尴尬间,外头有个小人儿探了探脑袋。见有人看见了他,又“嗖”地一下缩回去了。
“灿儿,进来。”林烨扬声,转头对徒四水溶说道,“我家小弟,叫做灿儿的。”
徒四水溶都往外头看去,果然门口处进来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白团子。看他容貌,与林烨并不十分相似,想来是一个随了父亲,一个随了母亲的缘故。不过,那肉呼呼的劲头儿,倒也不差什么了。
“灿儿,来见过四殿下和王爷。”
林灿像模像样地行了礼,便蹭到林烨跟前,好奇地打量徒四和水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