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唯有史官在低头奋笔在纸面上擦出的沙沙声一刻也不间断。
“满朝文武,居然没有一人……愿意接朕的旨意,押送西北军粮吗?”
渠帝难以置信,他没想到自己早朝时一道懿旨抛下去,居然无人敢接,“西羌勾结鲜卑流兵来犯,延臻将军在前线死战不退,你们居然如此龟缩!西北军粮告急,若是再不运到,边关将士如何御敌!”
有人颤颤巍巍开了口:“陛下,眼下延吾将军就在徐陵驻守,陛下何不将其召回,令栗将军押粮北上?”
“胡说八道!延吾将军走了,你们来替朕拱卫皇城吗?!”渠帝气得摔了手边奏折,落在地上一声脆响,“若是鲜卑趁机来犯,就你们这些酒囊饭袋,皇城一天可破!!”
方棠看了看寂静的四周,举着象牙朝芴走上殿来,拱手道:“禀陛下,臣请命押送军粮,请陛下肯准。”
渠帝悲愤交加,指着方棠,手指头颤抖不已:“方爱卿一介柔弱御史,尚且不顾一己之身,自请运粮!你们这些武将,食国之俸禄,居然贪生怕死!朕要把你们都斩了!来人……”
“哎哎哎陛下息怒!”方棠急忙劝阻,“臣可以去,臣其实并不柔弱的……”
君无戏言,万一渠帝真的气昏了头把满朝武官都砍了,那皇城岂不血流成河。
渠帝一屁股跌坐在龙椅上,绝望道:“苍天呐,先帝啊,难道我大渠传至如今,真的无英才可用了吗!”
方棠还在坚持为自己辩白:“陛下,臣其实自幼习武,虽为文臣,却也学过几年兵法武艺……”
渠帝还在哀叹:“天不助我大渠啊,天呐——!!”
方棠忍无可忍,高声道:“陛下!”
渠帝被他吼得愣住,满朝大臣也都愣住了。
红衣缄默的史官坐在殿下,难得抬了抬头,接着落笔在竹简上记下刚刚殿上的对话。
方棠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陛下,您只要给臣兵马两千、副将一名,臣即日启程,北上运粮。”
渠帝怔怔道:“爱卿可有武功傍身?”
方棠笑道:“陛下可以问一问栗安将军。”
栗安神色微变,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是,方大人文武双全,我自愧不如。”
方棠其实明白渠帝担忧什么,栗苍在猛虎关领兵二十万,栗延臻在幽牢关领兵五万,栗氏诸将军唯余栗安与栗延吾还在京中,前者草包一个,后者眼下则是被天子锁在身边的獒鹰。
栗延吾掌步兵三万、骑兵八千,一旦离了渠帝视线,领兵与父兄会合,几人反戈南下攻取皇城,就凭栗安和皇城中不足二十万的禁军,甚至撑不到半日。
这些年来渠帝一直暗暗将栗氏父子势力分散而治,削其本原,三人必得有至少一人留在京中,不至于齐心凝聚,威胁到皇权。
如此一旦生变,渠帝至少还有筹码在手中,不会速败。
他知道栗延吾不能走,并不全然是渠帝当着百官面所说的原因。
再者,天子的手再长,对于北境布军也是鞭长莫及,派身边信得过的钦差大臣去到幽牢关,是渠帝有意要让眼线盯着栗延臻和栗苍父子的动静,以防有变。
渠帝实在也找不出更好的人选,只能委任方棠为运粮正使,另派一名武将副使与他同行,即日启程北上运粮,军务安排一应由方棠做主。
方棠头一回穿军甲,还有些新鲜。他骑在马上,看着城门口为他送行的渠帝,只觉得无比辛酸。
年过半百的皇帝拒绝了内侍的搀扶,穿着龙袍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目送他这个承载了天子全部希冀的小小御史一路向北。此去,即是路途险阻,万分凶险。
人人都言栗氏父子为百年国贼,然而国之危急,除去他父子三人,却无一人能用。
君之不幸,国之不幸,亦是臣之不幸。
方棠领着大队人马往西北行进了五天,周围景色逐渐变得一马平川、黄沙飞雪遍地漫天。官道上的大雪早已消化了不少,只是依旧结冰泥泞,行进艰难。
第五天日落时分,距离幽牢关尚且百里有余,按如今的速度继续行进下去,大概还要一天多。
副使骑马过来,对方棠道:“御史大人,天色晚了,前面积雪难行,这里往前十里便是驿馆,不如先遣人过去,命驿长洒扫准备着,我们就地扎营吧。”
方棠点点头:“好,派一匹快马过去,让将士们准备落脚。”
运粮军队快要接近驿馆的时候,方棠放眼一望,忽然觉得不对劲。只见戈壁滩上一片漆黑无垠,驿馆背靠土塬,本应是点灯开门准备迎接运粮使,此刻却连半点灯光也没有。
“刚刚去传令的哨骑兵何在?”方棠停住马,挥手令身后的队伍停止前进。
副使答道:“报御史大人,还没有回来。”
方棠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握紧了马缰绳,观望犹豫着:“似有不妥。”
副使也道:“末将也这么觉得。那御史大人,我们要如何?”
方棠道:“这样,副使大人,你先领粮草车与押送的兵马后退十里,待我领五十骑兵去驿馆查探,若是有异,你即刻带兵后撤,绕路去幽牢关,不准延误,务必以保住粮草车马为要。若驿馆无事,我会在旌旗上点一盏红灯笼,你便带人前来安营扎寨。”
“不可啊,大人!”副使惊道,“万一有盗匪伏击,大人岂不是羊入虎口?还是让末将去看一看,若驿站生变,大人便可及时撤退。”
方棠摇了摇头,抽出腰上的佩剑,缓缓道:“前线连发几道战报告急,粮草不能再耽误了。你熟悉西北地势与军务,带兵押送粮草,比我纸上谈兵来得可靠。副使听令,即刻带粮草与主力后退观望,其余人等,随我去驿馆。”
驿馆周围一片安静,方棠骑马停在门前,看到前厅的小窗口亮着一盏孤灯,摇摇晃晃映在窗上。窗后还坐着个人,随着烛影跳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假寐。
方棠警觉地没有上前,而是向一旁的弓卫伸出手,拿了张弓箭在手中,拉上箭矢,对准了那人影旁的窗棂,静默片刻,一箭射出。
飞箭钉入木窗,窗后的人影却丝毫没有动弹。方棠心道不好,立刻将弓箭丢还给弓卫,高声道:“快撤,快离开这儿!”
霎时间,周围火光骤亮,喊杀声起,数十个身穿胡服裘衣、长发虬髯的壮汉手持刀斧从驿馆中冲出,口中高声喊叫着他们全然听不懂的异域话,瞬间就包围了驿馆外的数十骑兵。
“是西羌人!”队伍中有人大惊失色道,“我们中埋伏了!”
方棠抽出剑,剑柄在马屁股上一拍:“突围出去,后撤!”
他此刻万分庆幸自己事先让运粮兵马撤后十里,副使应当已经看到了这边的火光,天黑路滑,西羌人即便即刻去追,也无济于事了。
流矢从空中射来,军士们四散奔逃,面对比中原人强壮了数倍的西羌猛士,这些人只有丢盔弃甲、任由宰割的份儿。方棠挥剑在乱兵之中奋力拼杀着,居然全无平时穿文官袍服时那股文弱劲儿,反而斩杀了三名西羌人落于马下。
方棠牵着缰绳正要突围,忽然身下坐骑被人长枪刺中,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应声摔倒在地。周围不知是西羌人还是自家兵士的血溅在方棠脸上,他来不及惊慌,就地向旁边一滚,躲过了随之践踏而来的战马马蹄。
他带来的人并不多,也都是些老弱新兵,很快就被西羌人杀得溃不成军,只有寥寥数人拼命杀了出去,西羌人也不屑于去追,只将剩下未死的十几人尽数绑了,丢到驿馆门口,居然就打算这么走掉。
“他们要做什么!”
被绑了的人不知道为何西羌人会留下他们的命,面面相觑着不知所措。唯有方棠脸色阴沉,小声对旁边的人说:“这里入夜后寒冷刺骨,滴水成冰,冰霜凝在战甲上,我们会被活生生冻死。”
众人大惊:“那我们怎么办!”
方棠道:“别慌,只要他们真的不杀我们,我自有办法脱困。你们先不要说话,看他们的动静。”
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大笑,众人疑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高将近八尺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大步跨到方棠面前,手中一支断箭伸过来,挑起了方棠的下巴,开口说的居然是中原话:“没想到中远诸多孱弱病夫中,还有如此临危不乱之人。让我看看,这等口出狂言之人长什么样子?”
方棠没注意对方说了什么,满眼却只有伸到他面前的那半支箭——那是西羌丹措部的图腾,獒犬獠牙,他再熟悉不过。
闻修宁信中说,栗延臻便是被丹措人的流矢所伤,他记得一清二楚。
那丹措汉子借着火光看清了方棠的脸,一怔,仰天笑得更甚:“我听说中原虽多无能猪狗之辈,却有美人如云,生得月眉星目,丹唇绣口,手若柔夷,肤白胜雪,可就是你这样的?”
方棠听对方用诗书里写女子的词来描述自己,心说这人不过是邯郸学步,会几句中原话却只得皮毛,信口胡诌,不由得冷笑一声,没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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