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显怔然:“承寅……”
容策与容承寅长得并不相像,眉眼更肖其母,不笑时让人感觉不好亲近,可现下逆着晨光,容策举手投足间与容承寅几乎一模一样,就连宋予衡也难辨真假。
容策掀袍跪地,缓慢的理了理袍角,脊背挺直:“孙儿给皇祖父请安。”
容显近乎失态地疾步走了过去,苍老的手拂开容策额前的发老泪纵横:“承……然思?”
“澄然秋水,思之可溯。父王望我不改本心、不事城府。”
若非容策的字是他取得,瞧容策悲戚郑重的模样宋予衡都要信了。
血缘牵系本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容策骨子里流着容承寅的血,他们才是骨肉至亲,他算什么呢?宋予衡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失落感,心口隐隐作痛,就像被人拿刀剜了个窟窿,冷嗖嗖的疼,空落落的凉,以至于让他忽略了右手的烫伤。
容显拉着容策落座,絮絮叨叨问了许多有的没的,容策温和耐心地回答容显的问话,每句话都答得滴水不露,有礼而不生疏,奉承而不谄媚,容显简直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
平王容承诲、庆王容承询与容显早已父子离心,表面阿谀奉承,背地里恨不得捅他一刀,太子容承谚温顺良善,却愚笨懦弱,但凡给他说一句绕弯子的话他回府琢磨半个月也不一定能明白,容策恰逢时宜的弥补了容显缺失的亲情慰藉。
所谓皇室亲情,既不能表露出对权势的觊觎,也不能过于恭谨与热络,先为臣的度要时刻谨记。
容策捡起地上的奏折,恰是他批阅的,是有关重修《兰卫史》的具体章程,容显接过看了看,手指触到蓝批的字哑声道:“承寅代理国政时批复奏折总把前因后果写明白,批复的字较之奏折上的字还要多,他的字是朕手把手教的,笔锋走势比你写得工整些。”
“父王的字颜筋柳骨,我苦练多年也未能学其一二风骨。”
容显笑:“这话谦虚,已是八'九分相像了,阿予,你看像不像?”
宋予衡翻开其中一本容策批阅过的奏折,其上的字笔锋走势确实与容承寅相仿,就连容承寅收笔时往上勾的习惯都保留了,因容承寅习得是中规中矩的楷书,是以宋予衡随意扫过奏折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
容策的字是宋予衡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给他写得,他抄写的佛经明明不是这样的字体,那说明奏折上的字是他刻意为之。
宋予衡盯着容策:“甚像。”
容策眼中满是疏离与冷漠:“督公谬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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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太医院院判陆青石前来给容显例行问诊,容显对宋予衡道:“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退下吧。”
宋予衡行至廊下碰上竹七端着红绸布遮盖的雕花托盘进殿,隐约听到容策道:“皇祖父,南疆苦寒无珍稀之物,故孙儿猎貂为皇祖父做了件貂皮毯子略尽孝心。”
宋予衡面色阴沉,陆青石出门吓出一身冷汗,他看着宋予衡的手,殷红的鲜血混着黄水顺着指尖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太医院与溯玉殿相去甚远,督公伤势严重,不妨让我在雁翎轩偏殿帮你清理包扎可好?”
宋予衡无来由问:“陆院判可知牵机散?”
陆青石点头,宋予衡道:“此毒可解吗?”
“无药可解。”
清理包扎完伤右手,他戴了只兔毛手套转道去了长春宫,闻溪穿着密合色长袄临窗抄写《药经》,膝上盖着羊绒毯子:“姐。”
闻溪放下毛笔,眸光晶亮,豁然起身差点被长裙绊住脚,蘼芜收拾着纸笔笑道:“贵妃娘娘从昨日起便一直念叨督公,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头疾犯了,就别开窗吹风了。”宋予衡给闻溪带了不少扬州特产,方酥、牛皮糖、茶干、还有一小翁酱菜,“兰苑我重新修葺过了,就是院内花草疏于打理长得不像样子,兰漪坞的四季兰都长疯了。”
闻溪剥了牛皮糖外的糯米纸:“你就没把埋在骨里红下的两坛酒挖出来?”
闻母在闻溪、宋予衡还小时分别埋了两坛酒,想着待两人出嫁娶妻之日挖出来当合衾酒,闻溪、宋予衡长到十几岁老听闻母念叨,于是乎两人假模假式的研究了研究风水,一致认为假山旁不长草的地风水不好,命犯红鸾,然后就分别把刻着名字的两坛酒挪了窝。
闻溪把属于她的两坛埋在了兰漪坞兰花田下,宋予衡把属于自己的两坛埋在了骨里红树下,闻溪的那两坛在她入宫的前晚被她挖了出来,其中一坛与宋予衡分着喝了,另一坛至今不知去向。
宋予衡:“忘了,你若想喝我不日就派人去挖。”
闻溪咀嚼着牛皮糖,眉眼温柔:“我盼着能在你成亲之日启封。”
见宋予衡不答话,又补充了句:“勿论男女,你喜欢便好。”
“听闻昨日你去了裴府?”
闻溪道:“皇上不理朝政,你又不在,国之重事我不好决断只能亲临裴府与裴相商议,他虚以为蛇百般推脱,是在等你回京后先发制人再做其他考量。
赵廷石、丁中正获罪,户部、刑部、吏部罢免了不少人,这是扩展势力、安插人手的好时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你要当心才是。”
宋予衡道:“此事还未平息,未免引火烧身,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夺权。”
“汝州难民顺着岷江接连涌入京都,上骑都尉付金德把人全拦在城郊了,连日大雪,死了不少人,平王调遣到汝州的官员报喜不报忧,这个月的奏折只字未提汝州整治善后事宜,洋洋洒洒写得都是朝供的事。
所谓安土重迁,除非生死存亡百姓何至于背井离乡来至京都,汝州治理定然另有隐情,你派自己人去查查。
难民安置也迫在眉睫,百姓无果腹之食,无遮雨之所,寒冬腊月只有死路一条……”
闻溪声音很轻,忽然拉过他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烫得,没事。”
“多大人了,还像小孩子般毛毛躁躁。”
闻溪说着便去褪他右手上的手套,宋予衡不着痕迹的避开:“陆院判帮忙清理包扎的,叮嘱我静养少动。”
闻溪蹙眉,心里猜到八九分因由,面色瞬时就不大好了。
宋予衡扯开话头陪着闻溪说了会闲话,闻溪头疾还未大好,一会就累了,他柔声道:“前日新得了盆寒鸦春雪,回府后我派人给你送来。”
闻溪疲惫道:“送给太子吧,我还是比较喜欢艳丽点的花,瞧着心情好。”
长春宫依着闻溪的喜好种得都是雍容华贵的牡丹;娇艳动人的海棠;姹紫嫣红的蔷薇;少有素淡的花草。
宋予衡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安置闻溪睡下方才出宫。
宋予衡归京,朝中官员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一早就跑去朱雀司排队奏事,为了先来后到、轻重缓急的顺序,在冰天雪地中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辩论,吵来吵去也没吵出个所以然,雀使寻得间隙告知他们宋予衡回了督公府,不来朱雀司理政。
众人立时转移阵地打算去督公府门口继续排队,这时的先后顺序拼得就是速度了,于是京都百姓不明所以地看着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往西南方向驶去,看着看着便有人也跟着跑,后来发展成乌泱泱的一大群人追着马车跑,所有人也不知道为何要跑,别人跑他们也跟着跑,这场闹剧最终由雀使出面制止才得以停止。
宋予衡午膳匆匆吃了几口,晚膳是看着户部送来的账簿吃得,府上的茶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去了半桶。
雁回躺在竹椅上剥荔枝:“这活可真不是人干得,我现在才明白你说去南疆打仗是借机休养所为何意。我确实是太闲了,才有时间郁郁寡欢。”
“荔枝你都吃了三盘了,今日的例分没有了。”
“是你说御供的荔枝随便我吃,我才跟你回京的,这才一天你就出尔反尔。”雁回吐出荔枝胡,遥看宋予衡用左手蘸墨写字,“皇上任命小殿下为骁骑营都尉,赐得府邸离入时无有十几条街,过午九歌、山鬼便跟着走了。
你说小殿下到底怎么想的,骁骑营虽管理京畿防卫,但有名无实,还都是些纨绔少爷兵,管不好管,治不好治,一盘散沙,容易得罪权贵遭人算计。”
宋予衡烦躁地把写废的纸攥成一团丢了出去:“我哪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你说你这人,人家鞍前马后的侍奉你,你要发脾气;人家如你所愿对你敬而远之,你也要发脾气,你这副样子特别不讨人喜欢。”雁回枕臂道,“阿予,你有没有发现你对小殿下的感情看起来不太像父子情,谁家父子像你们似得。”
湘君抱着个麻布包袱跑进来喜滋滋道:“督公,殿下让山鬼帮忙带回来的,是雪狐最柔软的皮毛做成的狐裘,雪狐是殿下亲自猎得,狐裘也是殿下亲手缝得。
而且山鬼说殿下不喜狩猎,仅猎过雪狐哦。”
“谁稀罕他的狐裘。”
说话间包袱里掉出张梅花笺,铁钩银画的写了两个字“勿气”。
雁回瞧着宋予衡无意识上扬的唇角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这拈酸吃醋又别扭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像吵架拌嘴的小夫妻,阿予到底有没有为人父的自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