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端了个蘸碟,身前置了方小炉,炉上有锅,锅中汤水正沸,是裴俦最爱的辣味。
石虎臣赶紧将那片鸭肠夹到碗中,学着梅映宵的样子吹了几下,囫囵塞进口中,惊喜地睁大了眼。
“不错!好吃!”
“我就说吧,裴首辅亲自教的,还能有假?”
“把那盘端给我,还有这盘,我再试试别的!”
“别急别急,多着呢,够你吃的。”
二人围着吃了一阵,石虎臣吃了个八分饱,仰躺在椅子上休息。
他望着天花板,喃喃道:“你说秦将军这一趟,能赢吗?”
“废话,桂氏消亡后,秦将军重新整编大渊兵力,他带去的可是整整二十万将士。更不用说还配备了二十门南洋火器,换了哪国都得绕着我们走。”
石虎臣扯了扯头发,“我是说,就算能胜,金赤人能消停多久?他们那不要脸的程度,大渊人人皆知,上一刻白纸黑字刚签下停战文书,下一刻就能立刻翻脸不认人!这样无休止地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梅映宵倒了碗清茶漱口,想了想,道:“其实裴首辅同我提过一个想法,我那时还是个愣头青,没有这么长远的目光,现在看来,裴首辅当真深谋远虑,志存高远。”
石虎臣坐正了,道:“说来听听?”
梅映宵道:“金赤人屡次进犯我大渊国土,为的是什么?劫掠粮食与财物,因为他们生活的地方土地贫瘠,长不出足够吃的水与食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便只能设法对边境上的无辜百姓们动手,且他们一向是物竞天择,对人命与生灵没有敬畏之心,想杀便杀想夺就夺,这二者便是边境常年交战的原因。”
石虎臣猛一拍桌,“可气!那关咱们百姓什么事!简直是无妄之灾!”
梅映宵道:“你先听我说完。两国交战无休无止,终不是长久之计,但若是我们主动与其交好,甚至互市、通婚,将大渊的礼乐风貌传扬过去,把我们奉行的精神与品性渐渐传到金赤人的部落里,久而久之,两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与金赤是不是就能和气地相处下去呢?再不必徒增战争与杀戮了。”
石虎臣不可置信道:“这、这是裴首辅亲口说的?简直是疯了……金赤人那群疯子,他们能认可咱们?”
“我那时也觉得裴首辅这话不可思议,毕竟两国交恶已久,金赤人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可是我去西境这一趟,在那座边陲小城见到过不少金赤人。一些平民偶尔会越过贺兰山到城中来,只为讨口吃的,不少人在半道上就饿死在风沙中,侥幸存活下来的,西境守备军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看他们可怜,甚至会把自己的口粮分些给他们。我见过那些饿得面黄肌瘦的金赤小孩,与咱们百姓的孩子并无不同。”
梅映宵拨着碳,淡淡道:“没有人生来就是该死的,只要活在世上,就拥有生存下去的权力。”
石虎臣怔怔地望着他,轻声道:“你变了,你有没有觉得,你越来越像裴首辅了。”
梅映宵笑了笑。
石虎臣想了想,道:“话是这么说,但要做到这种程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是啊,或许穷尽我一生也做不到。但我们还有下一代,下一代也还会生出新的生命,代代相传,只要坚持下去,我相信,总有能实现的那一日。”
石虎臣沉默片刻,忽道:“你说得对,同窗一场,无论你要做什么,我石虎臣,奉陪到底。”
*
秦焱这一战,与金赤人签订了百年停战协议,还在边境线上筑起了高高的城墙,抓了几个金赤商人,同他们谈了几笔“生意”。
金赤人生活的部落虽是穷山恶水,但他们有一样天材地宝——铜矿,金赤部落里的铜矿是大渊的数倍,他们采出来的铜多用在兵器上,而且因为技术跟不上,往往得不到充分利用,铜矿落在他们手里就是在暴殄天物。
当初桂存山与金赤人勾结,也是承诺用粮食金银与他们交换这些铜矿,既赚了铜矿又骗得金赤人拖住秦焱,一箭双雕。
百年停战的文书送回了邯京,百姓们人人叫好,等了半月,却不见明威将军班师回朝。
且桂存山谋逆案中,裴俦与秦焱居功最高,按理来说应当大大封赏,天靖帝却仿佛哑了一般,对此事只字不提。
百姓们不由得忧心忡忡,这位新帝该不会又是一个白眼狼吧?
白眼狼天靖帝连着批了两天两夜的奏折,趁着守门的小黄门睡着了,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提起衣摆刚准备溜出承和殿,就迎面撞上了梅映宵。
“陛下,这是要去哪儿啊?”梅映宵笑得和蔼可亲,端了个托盘,温声道:“这是龙渊阁近来票拟的折子,烦请陛下速速批阅了,臣好嘱咐六部做事啊。”
天靖帝瞪眼望着那小山一样的奏折,终于忍无可忍大吼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
剑门,长孙隐小院中正是一片热火朝天。
“寇仲文!你到底会不会炒菜!不会就放下锅铲,我去请王婶来!”
裴俦被呛出了眼泪,鼻尖萦绕的不知是花椒还是辣椒味,总之太过呛鼻,他慌不迭地冲出厨房,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还不带停。
“阿嚏!阿嚏!不对啊,我看菜谱上就是这么、阿嚏!就是这么写的啊……”
裴俦气急败坏道:“你哪里搞的破菜谱?!”
寇衍亦是眼含热泪,老实道:“就村西头的小萝卜头卖给我的,花了我一两银子呢!绝版!”
裴俦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震惊道:“一本儿破菜谱,卖了你一两银子?!寇仲文,你还记得你是谁不?堂堂龙渊阁首辅兼户部尚书,竟让一个黄发小儿给诳了???”
寇衍手里还抓着一把干辣椒,闻言缩了缩头,丝毫不敢反驳。
秦焱和漆舆买完东西回来,就见二人灰头土脸地站在院子里,尤其是寇衍,头发上还沾了不少带油花椒。
油锅炸裂的时候,他只顾着拿锅盖挡脸,却忘记了遮头。
二人瞧了一阵,竟有些无言以对。
见裴俦瞪着眼睛望过来,秦焱赶紧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退后几步,冲漆舆道:“这儿你先招呼着啊,别让他们打起来就行,我去找王婶救命,拜托了漆大人!”
话音刚落,他脚下抹油般飞速溜出了院子。
漆舆:“……”
师徒五人的团圆饭,最后还是请来了王婶才得以解决,秦焱和寇衍在厨房打下手,漆舆、裴俦就陪着长孙隐在院子里下棋。
“不行不行,这一步我不走了!重来!”
裴俦不可置信道:“师父,落子无悔!这还是你教我的!”
长孙隐猛摇头,“不作数不作数,我要重来!”
裴俦委委屈屈地妥协了,没走几步,长孙隐又陷入了死局,故技重施道:“不行,这一步我不走了,还是重来!”
“师父!你怎么能这样!!”
王婶端着红烧鱼出来,及时解了这僵局,漆舆赶紧起身撤开棋盘,裴俦进屋搬竹凳去了。
二人回来时,王婶已经不见踪影。
长孙隐嗅着红烧鱼的香味,咂砸嘴道:“王婶说不打扰咱们一家团聚,先回去了,景略,玉行,来坐坐坐,让那两个小子忙活去!”
最后一道菜也上桌了,师徒五人围桌而坐,裴俦率先举杯,高兴道:“这杯景略敬师父,愿师父日月长明,寿比南山!”
寇衍跟着举杯,笑道:“师父,仲文说不来漂亮话,只愿每年的生辰,都能陪您一起过!”
“臭小子!”
秦焱与漆舆同时举杯。
“愿师父松鹤长春,后福无疆。”
“愿师父如意安康,春秋不老。”
长孙隐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
一顿饭吃到了月上柳梢,长孙隐也打起了哈欠,裴俦忙推着他进屋休息去了。
寇衍在裴俦屋子里打了地铺,从王婶家借了床垫被褥。
一夜无梦。
翌日,四人告别长孙隐,驾马出了村子。
行到一处分岔路时,裴俦和秦焱停了下来。
寇衍不解道:“做什么?”
裴俦与秦焱对视一眼,回望二人,轻声道:“仲文,我们便在此处分开吧。”
寇衍微怔,下意识张口要推拒,漆舆及时扯了扯他衣襟。
好半晌,寇衍才道:“我得用什么理由才能……”
“遭了山匪,双双身亡。”
寇衍瞪大了眼睛,震惊道:“裴景略,你连个理由都懒得编啊!!”
裴俦大笑出声,掉转马头,和秦焱慢慢驾马离开。
“放心,我与鹤洲会回来看你们的!”
寇衍握紧了马缰绳,垂头不言。
漆舆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温声道:“裴兄找到了共度一生的人,去过他想过的生活了,我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
漆舆驾马靠近,倾身抱住了他,“我明白,我都明白。”
*
通往江城的官道上有两人驾马而行,慢悠悠的,仿佛在郊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