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小辈落在后面,悄悄说小话。
波斯同学小声问:“为何不能开另一个太学?”
黄瑜低声解释:“太学招收的是将来能‘治国平天下’的人才,都是天子门生,平川贸然开一个太学,难不成想要造反吗?”
波斯同学连忙捂住他的嘴,他娘亲说了,在大昭“造反”这两个字千万不能随便说,后果很严重!
之后,虽然很快换了话题,但这件事已然在众人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
一声锣响,画展正式开始。
紧闭的格扇窗同一时间开启,一盏盏吊灯燃起来,柔和的灯光刚好照亮了墙上的书画。
一幅幅卷轴错落悬挂着,看似毫无章法,却又奇妙地烘托出别样的意境。
比如,那幅《牧童黄牛图》,旁边依次悬挂着《穿花蛱蝶图》、《小园香径图》和《黄昏采菊图》,一幅幅连下来,似乎讲述着一个完整的故事。
屋子里的布置也非常奇特,除了简约的吊灯,连桌椅、帷幔都没有,墙壁也是光秃秃的,只有书画,一旦跨过门槛,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画作上了。
内行人渐渐看出了门道,不由感叹主办人的巧思。
有一个从洛阳来的年轻学子,千里迢迢过来,把自己的画作交给了主办人。
其实,即便交上去了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因为他从前不是没有向长安、洛阳等地的大人物们递过拜帖,然而,他一来没有名师教导,二来作品风格独特,因此处处碰壁。
这次来平川也是想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若不行,就放弃专攻绘画,听家里人的话去考科举。
他以为自己的画会被挂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于是进门之后第一反应就是从最偏僻的地方找起。
然后,傻眼了。
哪里是“最偏僻的地方”?
屋子里,走廊中,甚至窗棂上都挂着一幅幅书画,每一幅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每幅画作前面都站满了人。
走近一看,学子更为惊讶。这些书画的位置根本不是依据名气决定的,而是各自的题材或意境。
最让他动容的是,他那幅隐晦地讽刺去岁雪灾朝廷不作为的画作——《树倒鸦死图》,竟然有人读懂了,并且和一首极有气势的边塞诗挂在了一起。
学子激动地走过去,看到几位气质不凡的郎君正站在画作前品评。
第一位郎君缓缓言道:“这位后生颇有想法,若加以培养,日后必成大器。”
第二位郎君语调温和:“忘书兄如何判断这是个后生?这等沧桑之感,更像位历经人世艰辛的老叟。”
第三位郎君声音清冷:“境界虽沧桑,笔触却稚嫩,入门不会超过十年。”
第二位郎君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转头看向第一位郎君:“忘书,是这样吗?”
不等第一位郎君说话,第三位郎君就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严子君,你也差不多点儿。”
三个人说笑着走远了,洛阳学子傻在原地。
姜忘书,严子君,还有第二个疑似季清臣的郎君,这三个人无疑是太学、不,当今文坛上数得上名号的人物!
他们……夸他的……画了?
今日份的惊喜,远远不止于此。
第一天画展结束,主办方直接公布了当日的“官方遴选奖”和“百姓最喜爱的佳作”两个奖项。
《树倒鸦死图》就在其中,而且是更为专业的“官方遴选”。
这位洛阳学子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整个人仿佛陷在云雾之中,就觉得像是做梦一样。直到亲手摸到那块细腻莹润的砚台,他才终于有了一些真实感。
看着主席台上那些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缘得见的大人物,年轻学子握着砚台的手紧了紧。
真正热爱的事,即便路途曲折了些,也要坚持下去。
颁完“官方遴选奖”,还有“百姓最喜爱的佳作”,这个就比较有趣了。
凡是前来参观的百姓,进门的时候都拿到了一个投票牌,只要看到喜欢的作品就可以投上一票。
原本很多百姓就是过来瞧瞧热闹,画看不懂,就觉得吧,这种走来走去、假装欣赏的感觉真不赖。
走累了就到院中的小亭子里歇一会儿,有暖烘烘的小火炉,还能喝上一盏免费的香饮子。
尤其是,还能投票!
从前他们遇到这些读书人都是躲着走的,生怕自己身上的泥点子弄脏了人家的学子袍,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机会给他们投票。
怀着某种敬畏的心态,百姓们选择起来异常谨慎,很多人都是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才下定决心把票投给谁。
获奖的作品五花八门,有充满野趣的《牧童黄牛图》,也有意境深远的《华山论道》。
颁奖的时候,百姓们都过来围观,看到自己选中的作品被念出来,大伙齐齐欢呼起来。
那些创作者原本心里还挺不是滋味,觉得自己的作品被“亵渎”了,然而此刻,对上一双双善意的目光,看着百姓们淳朴的笑脸,很多人的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画画是为了什么?
孤芳自赏吗?还是借此成名?
倘若能画出让那些“不懂画”的人都喜欢的作品,是不是也是另一种意义的成功?
后世研究表明,就是从这一年起,大昭国画的创作风潮开始发生转变——从前是树立一个权威,一窝蜂地模仿;自此之后,衍生出不同的流派,百家争鸣,各自繁荣。
有一对年轻夫妻,原本是闲来无事带着娃娃过来逛着玩的。
回家的路上,娃娃突然说:“我也要好好练习书画,将来请平川王殿下也把我的画挂在这里。”
男人笑着说:“学书画有何用,能赚钱吗,能做官吗?”
孩童想了想,说:“暂时不知道,但是,这个画展可是平川王殿下办的,既然平川王殿下能办,肯定有用。”
男人觉得有道理,哈哈一笑:“那就学吧!”
好在,如今他们吃得饱,穿得暖,夫妻两个都在棉纺厂工作,赚来的银钱给孩子买些画纸颜料还是够的。
这一日,产生类似想法的孩童有很多,开明的父母也不止这一对。
可以想象,不久的将来,平川城的风光、寻常百姓的生活、习俗与风物的变化,乃至大昭的大好河山,都会借助他们的笔一一呈现给后人。
这就是传承了。
***
画展总共持续了十日,每一日都有不同的作品展示,也会有新的作品获奖。
第一日的时候,由于知道的人不多,或者即使知道也没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前来参观的百姓很少。
自从知道可以投票后,从第二日开始,平川学院的门槛险些都要踏破了,甚至到了后面,还有一些临时赶过来的书画商人,试图就着这个热度捡个漏。
总之,这场画展办得相当成功。
不过,这可不是平川王殿下的最终目的。别忘了,鹿崽的“初心”可是——
小钱钱。
文化人的事嘛,如果太直白反倒不美了,因此楚溪客把真实的目的隐藏在了颁奖礼上。
凡是参赛的作品,都会得到一个纪念品——贺兰砚。
遴选出的佳作除了纪念品之外,还有全套的绘画工具——笔洗、笔架、镇纸,以及专门为绘画调色设计的“多功能砚台”,都是用贺兰石雕刻的。
起初,获奖者只顾着激动了,等到静下心来,渐渐有人发现这些砚台根本不是普通的砚台,而是传说中“紫晶嵌碧玉,墨汁三日不干”的蒙恬砚啊!
这下,别管参赛的没参赛的,全都不淡定了,纷纷跑到平川书院,打听这些砚台的底细。
书院管事一早就得了楚溪客的交代,这时候拿出了十二分的演技:“蒙恬砚?什么蒙恬砚?听都没听过,这明明是我们平川本地传承千年的贺兰砚!”
贺兰砚?传承千年?
千年之前有人用毛笔吗?
不过,这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搞清楚这种砚台和蒙恬砚的关系,以及……能不能多买一二三四五六个啊!
于是,无数文人雅士派出亲信,四处打听,开启了寻找贺兰砚之旅。
楚溪客摇身一变成了“编剧大大”,编造了一个逻辑严谨、内涵丰富、立意深远的故事,然后,一步步把这些人引进了自己编造的“剧本杀”。
于是,这些人费尽千辛万苦,动用各方人脉,终于一步步发掘出贺兰砚背后的故事——
一位蒙恬将军曾经的属下,在蒙恬将军去世后固执地守在贺兰山,世代以采石雕刻为生。只是,他雕刻的砚台从来不卖,刻好了就丢进黄河里,用来祭奠蒙恬将军。
直到平川城建立后,当年那位副将的“后人”前来投奔,并向平川王献上了贺兰砚,方才让这一传说中的古砚重现于世。
文人们感动之余,向那位“后人”提出购买的意愿,谁知,对方眉毛一竖,恶声恶气——
“不卖,一个都不卖!”
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
这世上还有用钱买不来的东西吗?这可真是太超凡脱俗、太令人敬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