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朗思语见云心肯让步,最起码在施主前加了一个姓,也不好逼迫过甚,便勉为其难道:“那你今日要陪我下两局。”
云心温和一笑,道:“好。”
朗思语立刻道:“三局。”
云心投来沉静的目光。
朗思语摆摆手:“好了好了,两局便两局。”
云心垂眸去看棋盘,露出不经意的微笑,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
朗思语棋艺全赖自学,其实并不好,即便云心有意相让,对局也很快来到了第二局尾声,就在云心沉思该如何放水时,朗思语瞥了他一眼,持一枚棋子,轻轻敲着棋盘,问道:“你方才来,经过北极玄宫了么?”
北极玄宫是灵应寺过殿,为入寺的必经之地,因此云心点头,道:“自然。”
朗思语轻吁一口气,顿了顿,又道:“那禅师你……可知道北极玄宫里供奉的是哪位菩萨。”
“韦驮菩萨。”云心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抬眼看向对面。
朗思语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道:“我前几天听到一个故事,关于韦驮菩萨的,你要不要听?”
云心问道:“是僧远僧人么?”
朗思语摇头。
“那是出自《广异记》 ?”
朗思语依旧摇头。
云心笑了笑,道:“贫僧不知,你且说来听听。”
“这个故事,与昙花有关,所谓昙花一现,只为韦陀——”朗思语收敛了笑容,认真道,“传说,昙花原本是一位花神,她掌管着世间所有的花开花谢,让四季都有花盛放,每日都能闻见花香。有一天,一个病重的母亲想要闻见栀子花香,可是那会儿正值冬日,要去哪里找盛夏才有的栀子花呢?于是她的儿子便日夜祷告,希望庭院中的栀子花能够开一次,了却母亲最后的心愿。因为儿子十分虔诚,所以这份心愿便被大风带到了天上,花神听见了,她觉得很感动,便下凡显灵,让栀子花在冬日开了,那位母亲闻见了花香,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带着笑意离开了人世。花神却没有就此离开,她爱上了这个男子,决定与他相守,可是仙凡有别,天帝知晓此事,勃然大怒,将花神贬为一生只能开一次的昙花,然后又将男子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让他忘记了一切前尘,也忘记了花神。”
云心眉头一跳,低声道:“佛门圣地,莫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啊,我听说的嘛,就说给你听听呀,佛祖这也要怪罪么?”朗思语蘸水在桌上写字,辩解道,“你看,我说的是韦陀尊者,又不是这里的韦驮菩萨。”
云心怎会不知韦陀与韦驮本为一体,但若论狡辩,他肯定赢不了朗思语,只得道:“好罢,那你说完了么?”
“没有。”朗思语不满道,“但是我今天不想说了,等我什么时候高兴了,再与你说后面的故事。”
云心淡淡一笑,将黑子落下,结束了第二局,道:“那就先来诊脉罢。”
屋内的嬷嬷听见这话,连忙出来将脉枕摆好,尔后在一旁收拾棋子。
朗思语懒懒散散地伸出右手,左手托腮,只见云心诊了片刻,示意她换手,她便又伸出左手,道:“云心禅师,我还能活多久呀?”
嬷嬷手一抖,撒落一地的棋子。
云心终是忍不住,投来责备的眼光,道:“我今日会给你换方子,再服七日,便可痊愈了。”
朗思语却不见高兴,道:“慢工出细活,你可不要大意,我感觉还得十年八载才能好呢。”
云心不再理她,收回手,向嬷嬷道:“劳烦准备纸笔。”
嬷嬷道:“早准备了,禅师稍等。”
朗思语哼了一声,起身便进了屋,片刻之后,嬷嬷拿着药方走进来,道:“小娘子,禅师走了。”
朗思语坐在窗边,听闻此言,心中不郁更甚,冷冷道:“有关云心的事,你可与长安那边说过?”
嬷嬷忙道:“奴从未提起,只有侍卫说过有禅师来治病。”
“最好是这样,若是你敢多说一个字……”朗思语偏头看向嬷嬷,道,“后果如何,不必我说罢?”
嬷嬷连忙跪倒:“小娘子放心!老奴对你一片忠心,绝不敢泄露一句!”
“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泄露出去了,我是阿耶的女儿,不会怎么样,至于你么……嬷嬷你是知道的,我一向对你很是敬重,你可别叫我失望呐。”
“奴对佛祖发誓!”
朗思语笑了一声,俯身将人扶起,道:“不要动辄下跪,叫外人瞧见,还当我虐待下人呢。”
嬷嬷勉强笑了笑,只道不敢。
朗思语松开手,淡淡道:“去送药方罢。”
嬷嬷松了口气,小心地退了出去,待来到室外,她才擦了擦额间的汗,忍不住摇了摇头,想不通儿时那般可人的一个小娘子,怎么在这佛门净土反倒性子越发乖张起来,前些年也不知被她赶走了多少侍女,最终只有她因为资历老些,才能留下来。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云心禅师的到来,自从他来了后,也不知是因为医术高超治好热毒,还是有其他原因,总之朗思语的性子收敛了许多,尤其是在云心禅师过来问诊的日子,朗思语的表现可谓是温柔了。
不过听云心禅师今日的意思,朗思语很快就要痊愈了,那他是不是就不会再来了呢?朗思语忽然心情大坏,与此事有关么?想到此处,嬷嬷连忙打住,不敢多加猜测,匆匆去前院找小沙弥帮忙买药。
这厢朗思语呆呆地坐了许久,火气渐渐消解,悔意渐渐占起了上风,她不禁喃喃道:“我在做什么呢,他好不容易才来一次,我还这样对人家,他那样好的性子,想必也会觉得我很无礼罢……”
“是有些无礼,不过我觉得他没有生气。”窗外忽然响起一个男声。
朗思语一惊,抽出坐垫下的匕首,喝道:“谁?!”
一道竹青身影从窗外掠了进来,朗思语只觉手中一空,匕首已经被夺了过去,那人落地后,随意把玩着匕首,笑道:“喜欢就去告白啊,跟我舞刀弄枪的做什么?”
朗思语皱起眉头,感觉眼前的人有一点熟悉。
元也摸了摸下巴,试探地问道:“你认得我?”
朗思语只想了一瞬,记不起来,便不再想了,不过听对方这么说,她心中有了主意,于是掩饰住心中杀意,恍然道:“啊,原来是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元也一时摸不准朗思语是不是真的认出自己,更加无法判断她和李观镜的交情如何,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利用李观镜的身份,便顺势道,“我来找你帮忙,作为回报,我也会帮你做一件事。”
“是么?”朗思语站起身,踱到门边,道,“是什么事呢?”
“我需要你帮我……”元也话未说完,忽觉身后传来一道劲风,好在方才见识了朗思语对嬷嬷的恩威并施,他知道眼前的少女并不简单,因此心中早有防备,迅速翻身躲过,等他再落地时,三枚飞镖出现在他的指缝之中。
朗思语瞪大眼睛,心道小命休矣,不料元也只是将飞镖扔到榻上,并未上前来报复。
元也扬了扬眉,道:“朗小娘子明艳动人,没想到下手却如此狠辣,不愧是将门之女。”
“多谢夸奖,你可不要心动呢。”朗思语说罢,发现不对劲,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元也笑道:“很奇怪么?你方才不是还说认识我?”
朗思语抿唇不语。
元也又道:“至于心动……小娘子放心,我这人还是有些挑剔的,不会喜欢心思在别人身上的人——在和尚身上也不行。”
朗思语呼吸一窒,听出对方话中的威胁,她思索一瞬,转而咬住嘴唇,泫然欲泣道:“屋子里布置暗器,是我阿耶的意思,毕竟我一介弱女子,孤身住在这山野之中,有些防身手段也是应该的,对不对?”
元也笑眯眯地坐到榻边,赞同地点了点头,道:“确实无可厚非。”
“不过方才见大侠身手如此好,想来真要动手,哪还有小女子说话的机会?是我小人之心了。”朗思语说罢,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元也,道,“小女子奉茶赔罪,还望大侠见谅。”
“是我冒昧,怎敢要你赔罪?”元也顿了片刻,才接过来,手臂半遮,将整杯茶一饮而尽,又将杯底亮给朗思语,道,“所谓不打不相识,这杯茶就算是为我们结识而庆贺了。”
朗思语掩口一笑,道:“大侠当真豪爽,喝茶怎么与别人喝酒似的。”
元也亦笑:“不亮杯底,你怎么确认我全部喝了呢?”
朗思语笑意凝住,眉头挑起:“大侠是何意?我似乎听不懂呢。”
“‘未入肠胃,已绝咽喉 ’,霍叔智对鸩毒的评价可谓是精辟。”元也展开左臂,只见袖上湿了一片,原来他方才并未喝入茶水。
“你早就猜到了。”朗思语咬牙道,“那你还装作喝下,做什么?猫捉耗子么?”
“我能猜到这里有机关,但是却猜不到你用毒手法竟如此高超,更加想不到你这里会有如此珍惜的鸩毒。”元也淡然一笑,道,“不过即便毫无准备,无论你下什么毒,我都能辨别得出来——实不相瞒,本人姓元,姑苏元氏听说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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