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提学自始至终便冷眼旁观,此时见孟大仁不仅文有古风,行事竟也是有趣之人,不由哈哈笑道:“君子之风,不错。齐鸢,君子亦有恶乎?”
“君子亦有恶乎”出自《论语·阳货》。子贡问孔子,君子也有憎恶的人吗?
桂提学当众问这个,显然是借齐鸢之口敲打众生童。
齐鸢无奈地笑了笑,只得顺着桂提学的意思道:“回大宗师,君子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厌恶“居下流而讪上”——位置处在下级而诽谤上位的人,“讦以为直”——攻讦他人却以为是正直的人。
何进等人一听,无不色变。
如今除非他们能证明齐鸢的确作弊,否则自己就要背上“讪上”“讦人”的恶名了。
桂提学淡淡点头,径直看向何进,“何生,案首的墨卷在你之上,你可心服口服?!”
何进心中暗暗一惊,他并没有跟人说过,他知道洪知县极爱古文,因此孟大仁的文章排在第二他并不觉得意外,他不服的是案首墨卷!
哪怕单独论时文,他也认为自己的文章在那篇之上!不管那是谁写的,案首都应该是自己的!
何进深吸一口气,他虽然知道这案首定然是桂提学点的,但自己的傲气和不服却很难压制,因此咬咬牙拱手道:“还请……大宗师指点!”
桂提学一听,便知道何进自以为自己的答卷要比齐鸢的优秀,一想在场之中恐怕不少人也会这样觉得,两篇文章制艺如何论高低?因此微微颔首,道:“你所做文章非同凡响,便是乡试墨卷也不过如此了。”
得到了大宗师肯定,何进脸上稍稍一红,心里松了口气。
“若是没有齐鸢,时文之中你自然当得第一,然而你俩同科相比,你便吃亏了。”桂提学接着道,“先说‘生财有大道’,齐鸢承题‘夫财生于勤而匮于侈也’破题甚切,最为有理。而你的承题‘夫天下未尝无财也’既是泛泛之语,又不切实际。此题你弱于齐鸢,你可服气?”
何进只觉气息瞬间停滞,十分难堪,但也无话可说,只得点头:“此篇学生的确做得仓促了。”
桂提学听这话稍稍蹙眉,态度倒是十分萝白温和,继续道。
“再比第二篇,齐鸢所做‘圣人述时人之论礼乐,而因自审于所从焉。’此破题既为一篇纲领,句法体面,题意括尽。再看承题‘盖礼乐惟古为得中也,夫子惟用中而已,而肯徇乎时好耶?’……你们皆循程文以‘质’字为题眼,唯独齐鸢从‘中’字落手,此处已经别具一格。”
江都县的童生名额只有一百,场中的上千儒童,只有十分之一能过院试,考过了院试才能称呼桂提学为老师。因此今天这番大宗师当面授课,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
县学里的生员也都不读书了,悄悄从教室走出来站在廊下,聆听桂提学教诲。齐鸢的文章因而也被上千人同时听在耳朵里,随着桂提学的点评暗暗揣摩。
桂提学已经将齐鸢所做默记心中,此时信手拈来,一路诵至承题之处。
“‘曰∶天下有可以徇世者,虽与俗从之而不以为同;有可以自信者,则违众从之而不以为异。吾兹有感与礼乐矣。’这几句文体舂容大雅,浑融罩住。而之后,齐鸢又提礼乐,‘彼礼乐者,先王制之,后世从之……’此句风度飘逸,机括甚圆,直至讲至先进,‘文质彬彬,然后未知君子……’”
桂提学只觉边诵边评不过瘾,干脆一口气背至结尾,再回首解说道:“文质彬彬二句起,此文格局便与尔等大不相同。浑然天成,巧若天工。文章妙处,便全在一个机字,齐鸢行文操作合辟,抑扬起伏,矩度严谨不失分寸,文调疏荡不失严整,方圆互见,气势尽出。再看何进之作。”
他这次不再从头讲起,只背出中间最为出彩的几句:“‘声名文物之盛,虽目击夫近世之风;而淳庞忠厚之遗,不敢失作者之意。’你这四句,做的极为精紧,然而正因过于求巧,全篇皆是如此,一股之中无一闲句,一句之中无一闲字,因而气象紧而狭,文气亦不顺畅。
齐鸢酣然而成,浑然无迹,你凿凿求奇,反落下乘。若今年没有齐鸢,你的卷子点为案首也无不可。然而有齐鸢的绝妙之作在此,你之精输于齐之拙,你的有意输于齐鸢的无意。词格之内,气调之外,你处处都要落后一步,齐鸢得此案首,你服还是不服?”
桂提学提声喝问,声音隆隆。
齐鸢的文章长短丰约,背诵时几乎令人口齿生津,然而何进的文章却越收越紧,等到最后,更觉气势不足。
在场千名学子早已被他的条缕分析所折服,自己两下对比,亦觉心神一震——若非大宗师亲自教导,多少人要误入何进的歧途,只一味刻意求精求巧呢!
这下在场之人无不叹服,也不管桂提学问的是谁,千人齐声喝道:“服!学生甚服!”
何进面色涨红到发紫,桂提学肃然看他,他只觉一口心血直冲喉头,当即再也克制不住,大声道:“学生不服!”让齐鸢压他一头,他就是不服!
他说完嘴唇都哆嗦起来,对桂提学拱手道:“大宗师,齐鸢为人轻薄谄诈!这文章再好也非他所做,学生不服!”
这下桂提学终于难掩怒色,皱眉道:“你说非他所做,可有证据?何进,平白无故污人名声,可是要治罪的!”
“学生没有证据,但学生愿意跟他当场比试!否则这案首学生不服,江都县上千名考生也不服!”何进抬起头,双目中怒火赤赤,语气悲切,“学生只信当场比试,请知府大人出题,若齐鸢做不出,大人们务必给这次的上千考生一个交代!”
齐鸢哑然,见众生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显然误会难消,便点了点头,淡淡看向何进。
“若我做得出,赢得了呢?”
何进气得身子都抖了起来,他咬了咬后牙,目眦欲裂地瞪着齐鸢,一字一顿道:“若你能赢得了我,我何进,终生不再科举!”
作者有话要说:
[1]“君子亦有恶乎”原文——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2]齐的两篇都是参考的隆庆朝会元邓定宇的文章
第30章 戏文为题
何进以自己前途与齐鸢作弊, 旁人只觉他意气用事,齐鸢目光微敛, 心中顿时一阵冷笑。
这人即便冲动成这样, 竟也没忘拉着江都县上千考生作陪,口口声声是众人意见。甚至还指名要钱知府出题——在场之人谁不知道钱知府看自己不顺眼!
不说其他的,就前几天钱起宗处处宣扬自己得罪了钱家的客人, 因而被人略施小惩的事情可有不少人知道呢!此人不仅是心胸狭隘, 心肠挖出来恐怕也是黑的。
就这还是江都县神童?在继韩秀才这个案首之后,齐鸢只觉得“神童”俩字也前所未有的不值钱起来。
他淡淡一嗤, 负手而立。
对方以前途做赌, 他当然不在意, 若是按他的心思, 还巴不得对方现在签字画押呢。但现在当着洪知县和桂提学的面, 这俩人哪能允许?朝廷可是明令禁赌的。
“胡闹!”果然,洪知县最先色变,厉声道, “科举是求知问学,为朝廷抡才之道, 岂可被你们当成儿戏拿来做赌!”
洪知县极为爱才,这次原本说好取何进做案首,不料突然冒出个齐鸢。后来自己改了主意,对何进多少也有些愧疚。
现在他当然能理解何进的想法,当初他在乃园又何尝不是如此认为的?可现在并没有机会容他将何进拉到一旁, 细细解释。
旁边的钱知府是巴不得齐鸢被斗下去的,另一旁的桂提学又显然十分喜爱齐鸢, 要为他正名, 他这个县试考官, 如今想要糊弄一下息事宁人都不行。
赌前途当然不行,洪知县被迫无奈,只得道:“齐鸢往日的确不爱上进,如今众人疑惑,也属人之常情。如今且请知府大人暂出一题,尔等可各自思索,彼此切磋制艺。如此,不如县试前五名的生童一起来做,如何?”
听这话,竟是要将此事美化一番,改为众人切磋制艺。既能要求齐鸢当众作文,又能将何进摘出去,还能当做赌约不存在。
何进刚刚说完,自己也隐有悔意,虽说他是笃定齐鸢不行的,但拿自己前途做赌的确冒险了。此时听洪知县之言,忙不迭道:“学生但凭老师安排!”
其他的三位生童却是神色各异,自己好不容易考中了,万一今天答不上来,这算什么事?莫非也要被质疑舞弊不成?
齐鸢心中冷笑,也道:“大人所言有理。学生往日不爱上进,如今考得好自然要自证清白。幸好楚庄王铲灭权臣无需科考,齐威王震慑诸侯也无需自证,否则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鸟怕是活不下来呢。”
世人常用不鸣则已的典故,如今眼前出现一个,却在毫无凭证的情况话质疑对方清白,齐鸢说话并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倒是让不少人暗暗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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