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顿了顿,眉头也稍微蹙起。
齐老夫人正听得入神,不由问:“不过什么?”
齐鸢认真道:“不过孙儿那会倒觉得,未必是那些名医们技不如人。”
齐老夫人听他又说孩子话,忍不住笑起来:“如果不是技不如人,怎么会别人治得了,他们就治不了呢?”
“为了名声。”齐鸢道,“那些大夫都是靠名声吃饭的,开药不免拘泥于旧方,这样即便出了事,别人从药方上寻不出错处,他们也不会惹到麻烦坏了威望。反倒是没什么名气的,只看病下方,没这些累赘。”
他说的倒是实情,京中不少医馆的坐堂医便是如此,不敢用新药奇法,以免惹来纠纷。苏州官老爷的事情也是真的,但那是他在运河上时候听船家闲聊的八卦,只是其中的神医并不姓崔。
齐鸢忍着胸中的滞闷说完这些,已经渐渐有些憋气。他咬紧后牙努力平复着,额头也有大滴的汗滚落下来。
齐老夫人暗暗思量片刻,抬头便见小孙子病猫似的喘不过气,却还拼命掩饰着,发出细细的急促的喉音,显然是怕自己看出来后担惊受怕。
她平日最疼爱齐鸢,此时一看立刻剐心似的难过,眼泪直往下滚,话也不说了,着急忙慌地又是给他顺气又是喊丫鬟拿药油来熏。屋里一阵兵荒马乱,过了足足一刻钟,齐鸢才稍稍缓了过来。
老夫人含泪拍着齐鸢的手,刚刚听齐鸢的一番话,心思就已经活动了几分。此时再看他喘气一口难过一口,似乎有病危之相,不由一颗心又高高提起,忍不住改了主意。
——若老二在路上耽搁了,鸢儿撑不住太医过来怎么办?
心里这般想着,不由急切了几分。安置好齐鸢,又将他屋里的丫鬟叮嘱过几遍后,老夫人便立刻让人搀着离开了。却不是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而且转道去了花厅,让下人请崔大夫过去问话。
—
卫氏自己在屋里闷了半天气,一听下人说老太太竟然要见姓崔的,便知道定是齐鸢把老太太说动了。
她心里愤恨,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气得骂道:“小的是个不省心的,老的也糊涂了不成?也不管那大夫什么来路就当救兵,怎么着,他二叔是能害死他?”
下人们听到屋里的动静,早都找借口躲了出去。唯有卫氏的陪嫁丫鬟金环忙不迭推门进去,劝道:“太太,这院子可不隔音呢!”
齐府的宅子分东西中三路。东路有花园,是老太太住的地方。中路是齐大老爷齐方祖一家,齐鸢就住在中路后宅的东厢房。西路则是齐二老爷的住所。
三路宅院之间有火巷相隔,卫氏的骂声当然传不过去,但院子里的下人们却少不了嚼舌根。他们二房如今仰仗大房生活,真惹恼了对方,以后恐怕处处都会不自在。
卫氏自然知道这些,这回齐二老爷大老远地请医生过来,也是存了在老太太和大哥跟前卖好的心思。但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一看陪嫁丫鬟也这般怵怕大房,不由更怒火中烧,抬手给了金环一巴掌:“怎么,许他们做得不许我说得?你什么时候胳膊肘拐到东边去了?”
金环哭着跪下,委屈道:“奴婢一心只为太太,什么时候做过背主的事情?现在老爷不在家,老夫人又是满心只疼鸢哥儿一个的,以前那边丢个什么玩意儿都要找到旺哥儿头上。现在马上就县试了,万一下人搬弄些是非过去,老太太迁怒到旺哥儿头上怎么办?”
卫氏一听,想到自己丈夫整日流连娼楼妓院,现在更是整月整月的不回家,自己的指望只有齐旺一个了,不由也哭了起来。
“我就不该做那贤良人,以前他逛娼楼妓院时总想着他应当有些分寸,哪能想到他竟就野了心,在外面借了钱买那娼妇。现在好,他是风流快活了,可想过我们娘俩的死活?万一齐鸢真被姓崔的治好了,他带回来的名医用不上,这亏空的钱可怎么补?”
齐二老爷风流成性,不久前在杭州看中一寡妇,竟就鬼迷心窍地置办宅邸娶了回去。只是齐府虽然阔绰,账务开支却管得十分严格,月底还要三查五查,一厘钱都难往外露。二老爷支不出钱,就找人作保去钱庄借了两千两银子,按十分之一给人计息。
卫氏刚知道时差点晕死过去。大房的人花钱大手大脚,那是大太太杨氏的嫁妆丰厚,老太太又不断地贴补齐鸢。可二房这里,她的嫁妆本来就不多,这些年二老爷出去吃酒嫖妓已经快花光了,哪里能还得起。
正愁云惨淡的时候,齐鸢出事了。二老爷知道消息后又来了信,说只要等他带名医回来,让对方多讨要些车马费,再下些贵重的药材,把病情说得凶险一些,这银钱就能出来了。
这些天里,卫氏看着齐鸢病重不起,一时觉得心疼,一时又觉得庆幸。只要齐鸢还病着,他们便能趁机捞些银子补上亏空。万一那名医把齐鸢治好了,他们二房还能卖个好,让大房欠他们人情。
可谁想盘算半天,今天半路来了个崔大夫。
卫氏哭哭啼啼一会儿,又让人从社学里喊了齐旺回来,问他功课如何,这次县试把握大不大。齐旺只比齐鸢大半年,平日里已经对齐鸢极为嫉妒,此时看母亲哭得脸红眼肿的,不由愤恨道:“他怎么还不死!”
卫氏急忙捂他嘴:“瞎说什么呢?”
齐旺却嚷嚷道:“我们社学里的人都这样说的,齐鸢这次闯了大祸,他要是不死,恐怕还要连累咱家呢!”
“什么大祸?”卫氏道,“他是被人谋害了。”
“别人为何偏偏要害他?”齐旺却不服,冷笑道,“还不是他不知好歹惹恼了知府的客人。那客人是贵妃娘娘的亲戚,以前京城里有个什么神童的,也因为得罪他倒了霉,连科举都不能参加了。更何况咱家这种商户人家,一条命还不如小猫小狗的值钱。齐鸢惹了贵人不高兴,人家当场就派人抓了他淹死了事。现在他又活过来,指不定那贵人怎么生气呢。”
卫氏越听越觉得奇怪:“你们社学的人怎么知道的?”
“知府的儿子说的呗!他告诉了黄蒙,黄蒙又跟孙蓬说了,现在社学里都传开了。再说这事周嵘也知道,那贵人安排的时候,周嵘正陪人喝酒呢!”
齐旺说到这里顿了顿,又哼了声,“先生今天还说了,齐鸢整日不务学也不尊师长,如今又久病在家不做功课,他要跟知县告状,让齐鸢退学。”
县里的教谕是先生的小舅子,到时候齐鸢被他撵回家,其他的社学也不会收了,一个纨绔子弟,除了能多给些束脩,还真能读书不成?更何况谁会跟教谕作对呢?
齐旺心下暗爽,几乎迫不及待地想看齐鸢被撵回家的样子了。
第3章 大病初愈
退学的传言越传越盛,一天过去,齐府内外的人都知道了。唯独齐鸢所在的院子因规矩严,老夫人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下人拿这些有的没的去烦他,反而风平浪静了两天。
齐鸢在这两天里睡了几次安稳觉。崔大夫被安置在一旁的净室里,对他很是尽心,而那药饮也十分对症,几次用下后,齐鸢的气息已经调转顺畅,胸腹间的滞闷感也渐渐消失,显然是起效了。
他心中长松一口气,却仍不敢懈怠,饮食只肯吃寡淡的糜粥,丫鬟们拿来的零食瓜果也一概让撤走。
这样做倒不为别的,只因齐府是富商门户,平时饮食净做些大鱼大肉,山珍海鲜。齐鸢略通医理,知道药食同源,万一有东西冲撞了药性反而不好。加上他附身还魂时,这具身体已经死了三日,元气大伤,又久未进食,因此脾胃虚冷,需慢慢适应。
崔大夫告辞归家这日,齐鸢撑着下了床,让人把崔大夫请到屋里,郑重谢了救命之恩,又让银霜额外拿了重重的赏钱,作为崔大夫的轿马费。
这番行事,倒是让崔大夫大感意外。
他虽然常在城西行走治病,但因年纪轻,总会被病家怀疑,奇方异法很少有机会施展。而本朝诸医的地位也不高,俗语都说“床上看为医,床下看是狗”,老百姓对行医售药的人都是用时离不开,不用时瞧不上的。
这般被当做救命恩人般郑重拜谢,还是头一回。
崔大夫到底年轻,也有几分傲气,再一想这次也是小纨绔坚持要用自己的药方,似乎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极为信任,不由生出几分知遇之感。
齐家豪富,崔家贫寒,他不想攀交,便只淡淡地应下,想了想对齐鸢道:“你此次大难已伤了根本,若想复旧如常怕是不能了。如今我只是将你的火去一去,日后你需谨慎调养,勿食生冷寒腥等物。若偶有不适,也不可随意用药。到时候先找人以针石、灸艾调理试试,实在不成再考虑药饵。”
齐鸢认真记下,感激地长揖到底:“谢崔先生指点。”
崔大夫知道他身体还虚着,赶紧上前扶住他,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意:“叫我崔罡即可。还有一事,如今城中的贵介公子们都推崇什么五行酒,这东西原是从道师那里传出来的。我虽不知其成分,但无论何等神药,用之得当治病,用之失当致命。你本就是元气不足之人,万万不可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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