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说到这里,叶庄心中稍定,目光往后一瞥落于难道清隽身影,眉眼微霁,“陆院判虽不在,可他的得意门生在,不会差到哪儿去。”
“……是、是。”许内监赔笑着,皮肉耷拉的老眼却不着痕迹地往后瞥了一眼,透着几分古怪的探究。
他在皇帝身边服侍多年,也是看着叶庄长大的,从来没见过叶庄对什么人高看一眼、或者温和以待过,心中难免惊奇。
不过许内监不知道的是,今早他搬到苏府的赏赐还有不少是叶庄暗地里贴的,否则恐怕会更加吃惊。
说话间三人走到终于行至宣辉殿前,里头恰巧走出一个小太监,看见许内监神色一喜,快步上前低声禀道:“大总管,陛下醒了。”
许内监顿时喜上眉梢,抓住对方的手忙不迭求证:“真的?!”
小太监连忙点头:“当真,陛下三刻前便清醒过来了,只是面色尚且不佳,但神智还算清醒。”
三人神色骤然一松,叶庄肌肉绷紧的肩膀更是微微松懈下来,许内监拢手朝天上一拱,心有余悸地吁了口气:“老天保佑,能醒过来就好,还请苏小太医进内为陛下把把脉。”
“这是自然。”苏长音面色镇定,抬腿往寝殿内走,叶庄紧随其后,不料却被一只手拦了下来,登时冷眼瞥了过去。
许内监忙赔笑道:“那几个可疑之人扣押在偏殿,只怕人多口杂不安全,王爷不妨先审问为妙。”
叶庄眉峰一蹙,神色有些不虞,苏长音闻言停住脚,扭头朝叶庄安抚道:“你别担心,中毒之后只要能清醒过来,基本无性命之忧,你自放心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叶庄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苏长音一笑:“深宫内殿,出不了什么事。”他顾及到许内监还在身旁,两三步上前凑近对方宽阔的胸膛,压低声音小声道:“更何况有零三在呢。”
叶庄阴沉的脸色这才稍显晴朗,低头看了苏长音,勉强同意道:“好吧。若有急事,立刻喊我。”
苏长音回应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不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内殿。
宣辉殿内自是恢弘不凡,然则窗户紧闭,雕壁朱梁、匾额黄案尽数湮没于沉闷死寂里,浓郁的龙涎香自殿内深处扑鼻而来,熏得人有些喘不上气。
就在苏长音踏进去的下一秒,大门轰然合上,“咔哒”厚重声响,遮蔽外头最后一丝明亮光线。
苏长音脚步顿时一停。
他迟疑地回望一眼禁闭的殿门,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种诡异的感觉。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那股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的违和感挥之不去。
皇帝中毒病中,偌大的宣辉殿竟然没有一个人守着,大刺刺放一个不熟悉的太医进来,未免太过大胆?
苏长音心中顿时警铃响起,他规矩地半垂着头,一边不动声色迅速往四周瞥去,一边走向寝殿内部。
天子卧榻由一帘明黄帷幔隔着,隐约可见里头隆起一道黑影,苏长音跪俯在帷幔,拘谨地行了一礼:“陛下,微臣奉命给陛下请脉。”
明黄幔帐内传来几声咳嗽声。
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道:“进来吧。”
苏长音这才起身走进去,掀开帘子的一瞬间,顿觉有针扎似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自己头顶,他顶着压力快速往上瞥了一眼——
……确实是皇帝,没有被掉包。
苏长音薄唇微张,不着痕迹地呼了口气,这一松懈,步伐也变得轻快了,上前躬身立于榻边,请出引枕,“请陛下伸手。”
皇帝没说话,不知是因为换了个太医还是怎的,莫测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好半晌,才坐起身,慢吞吞地伸出手。
苏长音将手搭了上去,细细感受脉搏,俊秀面容透着几分沉稳,然而不过片刻,他的眉间倏然一怔。
等等……
这脉象……
他的神情变得犹豫不决。
上方威严的声音不疾不徐道:“如何?可是有什么差池?”
苏长音大着胆子抬起头,“微臣斗胆,察看一下陛下眼舌。”
皇帝从善如流,苏长音翻看了一下对方的眼睛和唇色,心中的疑云愈发扩大了。
“怎么不说话?”皇帝短促地笑了一声,“是不是觉得朕的脉象平稳缓和,眼睛清明,口舌干净,半点不像是中毒的样子?”
苏长音心中一惊,连忙后退两步,双膝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跪地口呼:“陛下英明!”
皇帝笑道:“苏小太医果真神秘,朕欲自行舟手中见你一面都困难,还得大费周章设局才能得见。”
行舟,叶庄的字。
之前叶庄想要和他互唤表字时透露过,他虽然没喊,但把这个表字记住了。
什么意思?!
大费周章设局见他?!
苏长音满头冷汗津津,刚才放松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原来刚才的诡异感不是错觉,真的有陷阱在等着他。
皇帝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笑了一声,掀开被子站起身,“下毒确有其事,只不过那人还没动手就被抓住了,朕不过是顺水推舟设了个局,见见行舟心属之人罢了。”
他弯腰将苏长音搀扶起来,视线在他的面庞流连一圈,目露几分惊叹,喟叹道:“苏小太医果然是俊美若朝霞,难怪我那素来冷心冷情的侄儿甘愿为了你自折傲骨、明月染尘,放着现成的皇帝不做,偏要和你双宿双飞。”
什么?!
苏长音这下是真的惊到了,猛然抬起头,一句话脱口而出:“陛下说什么?!”
皇帝?!
什么皇帝?!
“震惊吧?”皇帝一笑,“朕初时听到他说这话时也是吃惊不已,行舟自幼父母双亡,朕对他视若己出,甚至连亲生子嗣都未曾如此重视过,及至如今膝下子嗣难担重任,更是打算把江山皇位一同交付于他,没想到那小子最后竟跑来同朕说爱上一位小公子,不想日后心爱之人受史官口诛笔伐,竟然连皇位也不想要了。”
说到最后,语气竟带着几分长辈面对孩子调皮时的无奈和埋怨。
苏长音脑子一团乱麻,饶是他也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般曲折,微微张着唇,仿佛被震惊到失语,表情罕见地有些空白。
叶庄……为了他连皇位都不要?
苏长音只觉得不可思议,但皇帝没有理由骗他……垂在身侧白玉般的手指不由弯了弯,更多的是内心的无措,令他有种手脚无处安放的慌乱感。
皇帝笑了笑,“看你的神情,竟是不知道此事的模样。”
苏长音蓦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连忙敛去所有的失态,抿了抿唇,显得有些局促,“微臣……”
倒是皇帝摆了摆手,替他解围道:“也是,行舟那性子自幼苦闷,好坏都自己往回咽,必定不会将此事告诉你,倒显得我这个老人多嘴了。”
“陛下言重了。”苏长音忙道。
“他那性子朕再清楚不过,到底是朕教导出来的。”皇帝一笑,“当年王妃逝去,朕愧对皇弟,亲自将他的遗孤收留在身边照顾,可惜朕不善育儿之道,只顾着将自个儿擅长的帝王心术教个彻底,却独独忘了教他真情冷暖,待朕回过神来,不知何时他已然养成了这般高深莫测、杀伐冷清的做派。”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话锋一转,“可惜那个孩子看似精明,实则除了权术之道,其余的确是半点也不懂。高傲冷漠的外壳下,偏生是个至情至圣的性子。”
“朝中盛传如歌王暴戾恣睢,可是行舟私下行事做派,苏小公子有知道多少?”皇帝一瞬不瞬地看着苏长音,似是回忆起往事,老脸上有几分怀念,“行舟十岁时,朕曾经赠与他一匹马驹,行舟喜爱非常,与它食同桌、卧同榻,贵为皇亲之尊甘愿与畜生为伍,朕闻讯惊问他时,他却道‘臣知人畜有别,然则只要心有喜爱,它便有别于世间千千万万物’,那时朕才明白,这孩子是怎样的颠倒疯狂。”
“后来行舟奉命北上办差,那匹马半路病死途中,行舟哀戚欲绝,守着它的尸身三天三夜。至此之后,朕未曾再见他对什么活物上心,却不想他忽然有一天突然便道爱上了一个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苍老的眼睛染上几分忧愁,“他分明已经尝过了用情至深的苦楚,知晓了守不住的感情只会反噬自身,可他仍是义无反顾。”
对待爱宠马驹尚且如此深情,如今对待欲相守一生的人,又该是怎样的沉如山海?这样的感情如果得不到回应,最终化作等量的伤心不甘倾覆回去,干净清白的叶庄……是否会被撕裂压垮?
这些话皇帝到底不忍心说出来。
可苏长音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他抿着唇,抬起手缓缓捂上胸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一直深藏的东西被刺激地不满探出头,骂骂咧咧地同他抗议叫嚣,又狠狠揪住他的心头一拧,疼得他心口钝痛发涨,泛起阵阵绵绵不断的酸楚。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酸涨感影响,他恍然有一种失重感,刹那间回想起不久之前在王府库房的那一幕,醉酒的叶庄睁着一双朦胧眼眸同他连声对质,就连颈窝似乎又泛起潮湿的热意……那是叶庄埋首在他颈间砸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