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庄看得十分心疼,冰凉大手抓过对方的脚腕,接了巾子替他敷着,说道:“干脆让你爹的轿子往大理寺停,倒省得路上受这么多苦。”
“千万别!”苏长音忙道,“若是停一遭,明个儿我爹就得抄棍子把我打死路边了!”
“他敢!”叶庄眉目一冷,手上动作因着重了些。
“嘶!”苏长音呲了呲牙,另一只脚下意识抵上叶庄的肩膀,“轻点!”
如今他面对叶庄已经没什么畏惧,甚至还十分大胆地将腿架在对方的肩膀上,叶庄瞥了一眼耳朵边白嫩嫩的脚背,不说什么,放轻了动作,到底没再提停轿子的事情。
热敷完上了药,叶庄起身洗了双手回来,弯腰伸出双手将他抱在怀里,往一旁的梨花木椅坐下。
苏长音还没反应过来,锋锐下颌便搭在自己脖颈处,很快耳边就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苏长音:“……”
又来了。
这是入冬后对方养成的习惯,逮着机会就瘫在他身上打瞌睡,浑如一条没骨头的蛇。
平日里瞧着渊渟岳峙,私底却判若两人,上次发烧吃药得人哄,冬天到了干脆赖着起不来,格外娇气。
也不知道那些畏惧叶庄凶名的大臣们见了会怎么想。
不行,不能这么惯着他!
苏长音肃着脸,回头想和叶庄长篇大论保持形象的重要性,然而刚转过头便猛然对上一张睡意酣然的侧颜,喉咙里的话一下子卡壳了。
叶庄长相本就极其俊美,近距离看更是不得了,鼻若悬胆、眉山挺拔藏锋,让人第一时间就联想到冷雾中行于冰山的皓月。
即便是在睡梦中,透出来的气质依然有让人折服仰望的冲动。
唯一反常的是他的唇,形状姣好,是淡淡的粉色,一看就很软……不止想到什么,苏长音面色一红,连忙转移开视线。
这一转,就落在那双线条流畅的双眼。
那双平日里冰冷的眼眸此刻轻阖着,睫毛长而浓密,甚至翘起了一个圆润弧度,像一只展翼欲飞的蝴蝶。
苏长音看了一阵,突然心痒难耐,从笔架上拿起最细的紫毫笔,轻手轻脚地架在叶庄的睫毛上。
苏长音:!
竟然架住了!
叶庄察觉到异动,睁开眼睛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睡着了。
苏长音:!!!
他瞪着眼睛,震惊的看着那支纹丝不动的紫毫笔。
睫毛精实锤了!!
*
上值的日子也不是总是如此清闲。
这日苏长音在西宫门辞别自家老爹,刚进常生院,火急火燎的陆院判就带着全院上下开了个紧急会议——
今年白灾严重,城外多处山峰出现了雪崩现象,不少失所的流民聚集在城外,原本各地就冻死不少人.畜,这些流民身携细菌聚集在城外,成了发酵的温床,滋生出不少疫病,需要常生院诸位太医前往城外义诊。
当然陆院判没说这么多专业术语,但大意基本如此。
在大梁朝,但凡出现天灾人祸造成的疫病,奔赴在前线的都是常生院的太医。
不能奢望城内医馆有所作为,在这个时候各医馆不哄抬物价就算好的了。
“虽然苏小太医领了王爷那边的职务,但这次临危受命,你行医素来稳健精深,院内无人出你其右,这次也随行出诊罢。”
陆院判捻着一把灰白山羊胡,说得十分自然,“王爷那便若有不妥,我自行去说。”
苏长音:“……”
不,您怕是不知道叶庄对他看管得有多紧。
他沉默片刻,艰难道:“冬日路滑,此事还是让我和王爷说罢。
叶庄这人向来容不得别人指使触碰自己的所有物,这些日子他早就习惯苏长音的存在,一听这消息指不定多生气。
开完会,苏长音一出院门就垮下了脸,有点头大。
本以为叶庄不会同意,不料苏长音和他提起这件事时,对方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一会儿,竟然点头同意了。
!!!
苏长音耳朵尖动了动,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怎么?”叶庄看得有些好笑:“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的人?”
苏长音连忙摇头,跟拨浪鼓似的——老大都同意了,他还能吐槽吗,必然不能啊,甚至还要摇旗呐喊威武!
他脸上骤然露出灿烂的笑容,狗腿地凑上去为对方捏腰捶背。
叶庄享受着难得的殷勤,转头就对上青年亮晶晶的眼眸,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他性子虽然专横,但也很清楚明白苏长音是一个男子,官居正五品,是正正经经通过考核的太医,被院判视作顶梁柱,本质不同于娈童宠姬之流,他不愿也无法让对方明珠蒙尘。
正相反,他很乐于见苏长音能有建树,不辱医名。
“你能为出众,本就不该拘泥后宫之中成日给官僚妃子看病,合该为国效力。”他说着,皱了皱眉,“不过你是去治病的,不是去惹病的,若是染了一身病气回来,我就把你关起来。”
苏长音连忙赌咒发誓不会。
……
于是,第二日。
苏长音的工作地点换成了城外义诊堂。
说是‘堂’,其实就是在城墙下搭起来接绒皮帐子,供太医坐诊看病罢了。
而数十步开外,则是流民的避难所。
因为临时搭建的缘故,看起来十分简陋,左右两排薄薄的绒皮帐子里挤满了人,外围用一圈搭建起来的木料防风,病重的百姓就躺在帐中‘嗬嗬’地喘着粗气,有些则咳得天崩地裂,一眼望去几乎躺倒病了一半。
他们到时,官兵正抬着几具弥漫臭味的尸体从他们眼前走过去。
看见这一幕,苏长音一贯含着笑意的脸庞瞬间动容,脸色冷了几分。
身旁的同僚们脸色也有些难看。
——这个情况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苏长音一语不发,径自进了帐子,其余人等也骤然回过神来,连忙撸起袖子开干。
太医院几乎倾巢而出,只留了林召光一人在宫中应对,所以人手十分充足。
此次疫疾多是由寒气邪风入体,治疗寒症是第一步,但每个人体质不同会引发其他疾病,比如怔忡症,所以其余病灶也需要一举拔出。
病患被士兵们一个个抬到帐前看诊,再依照病情从重到轻分地方安置,不到半日功夫,城墙下就排了二三十个药炉子,药童们两只手都快扇麻了,浓郁苦药味随着远远飘荡开去。
一直忙到日近午时,才算告一段落。
“病危二十七人,病轻一十六人,有点难办呀。”宋清拢着双手立在帐前,有些愁苦。
苏长音不说什么,而起身向陆院判告知了一声,顺着城墙两边走下去,抬头四处观察着,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大梁朝对于疫病重治不重防,给病患准备的防寒设施十分简陋,每个帐子只得几床棉被,他一路走来,奇怪的馊味在鼻端一直萦绕不去,可见这区域长久未曾清洗过。
清洗消毒不到位,病毒细菌随着寒风繁衍流窜,也难怪刚入冬没多久,就病倒那么多人。
流民们似乎早就对这种命运习以为常,一个个瘦得皮包骨,拢着被褥目光麻木空洞地注视着行人,如同行尸走肉。
就连幼小的孩童眼中,也无多少生气。
苏长音在一个孩子面前蹲下来,手指捻了捻对方身上破旧单薄的棉麻秋裳,心头微微泛酸。
就在这时,城墙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下意识看过去,却是几个守兵正推着一个巨大的木桶从城门内出来,敲着铜锣大声吆喝着。
宋清遥遥冲苏长音吆喝一声:“贤弟,开饭啦!!”
那小孩儿空洞的眼睛霎时一亮!
像是一潭死水骤然注入最后的生机,他推开苏长音挣扎着爬起来,迈开细小的双腿踉跄冲了过去。
流民们陆陆续续围了过去。
苏长音停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只见木桶里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梗米粥,色泽清淡,不见一丝荤素。
他双眉微蹙,“光吃这些怎么够?”
御寒需要足够的热量,生病又极为消耗营养,光吃粥连基础营养都不够,怎么抗得过病魔和寒冬?
“没办法,上头批下来的只有这些。”宋清叹了口气,“贤弟,我们也吃罢。”
他们当然不是跟着流民吃木桶粥,而是由各家府邸做好的膳食,长吉早就捧着食盒挤上前来为自家主子布膳。
那小孩稀里呼噜喝完一碗稀米粥,填不饱肚子,舔着碗死死盯着这边的琳琅佳肴。
苏长音走上前去,神色冷静地把食盒里几样吃食夹到小孩儿碗里,后者愣了一下,随即欣喜若狂,磕头谢过,抱着碗一溜烟跑远了。
其余人见状纷纷看了过来,眼神热切。
苏长音沉默片刻,干脆只给自己留了一碗干饭,余下的都交由布施的守兵分下去,不一会儿就被瓜分得一干二净。
宋清看得‘啧啧’有声,“贤弟真是心地良善。”
陆院判瞪了他一眼,端了自己的吃食也分了出去,白子道老实巴交紧随其后,宋清嘴角抽了抽,无奈也拎着自己的食盒上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