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翠色的眸子狠狠眯了起来。向城墙上那个白袍的身影看了一眼后,他一拉缰绳,厉声道:“都给我闭嘴!传令下去,进攻——”
于是,旗帜翻飞中,原本有些骚乱的北狄兵,很快又像如潮水一般压了过去。
战斗陷入了惨烈的胶着。
虽然靠着火药,搅乱了北狄军的攻势,但北狄士卒适应的速度也是惊人的。在城墙下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后,他们似乎完全被激起了血脉里的凶性,顶着纷飞的火光向城墙冲去,前队一批批地死,后队一批批地冲,冲到城下没有死的,就架起云梯往上爬。
与前朝多年征战,他们攻城的技法已是十分娴熟。前方的士卒爬云梯,后方则不断向城墙射箭,箭流如厚重的雨幕,就算射不中人,也能压得守城的将士根本无法露头。
不过多久,北狄兵翻上城楼,开始与守城的士卒短兵搏战。
顾凭靠在城墙上,手揪住腰腹。沈留飞快地将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处,用纱布缠紧。
刚才,西楼险些就要失守,顾凭带着手上最后一支游走支援的队伍赶去,才将杀上城楼的北狄军重新打了下去。但是厮斗中,他腰间被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药粉敷上去的一霎,伤□□发出火灼般的疼痛,顾凭的手指猛地抓紧,过了一会儿,惨白得失去血色的指尖,又慢慢松了下来。
沈留盯着他:“我留下。”
顾凭掀开长睫,朝他望了一眼。
沈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坚硬道:“把你送走,我留在这里。”
顾凭摇了摇头:“不。”
沈留张开口,但没有发出声音。半晌,他吐出两个字:“殿下……”
顾凭没有说话。烟尘里的微光倒映在他眼底,那一瞬,他的眸光似晃了一下。
“宣平绝不能有失。”顾凭平静地道,“它有一条直通朔城的商道。沿途城池无数。一旦宣平失守,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死在北狄马刀下。”会死多少人,有多少户人家会家破人亡,多少妇孺沦为军粮猪狗?
顿了顿,他轻声道:“要是这样,我就算是死,都闭不上眼。”
仿佛无尽的拼杀声里,日头向西斜去。夜幕降落下来。
厮杀还在继续。从天而降的火光,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尤为刺目。声嘶力竭的惨叫,刀箭洞穿血肉的闷响,纷飞火光中那震雷般的爆裂的声音,混乱地交织在一处,令此地已不似人间的所在。
拓邪紧盯着城墙上,北狄兵已经摸上去了数次,但每一次都被宣平守将给咬牙打了下去!
终于,一个将领走到他身边,小心地道,“要不,我们去别的城池……”实在是这一整天下来,除了眼看城墙下的尸体越摞越高,直到现在,在扒下几块墙砖之外,都看不见什么别的战果。他们北狄人出来,是为了抢劫的,眼见损失这么大,他真有点坐不住了。
那将领刚说到这儿,就正对上拓邪那双蛇瞳般的碧眸。
登时,将领嗓子一哑,背心渗出冷汗。
拓邪阴冷道:“这句话。若是再让我听见一次,你就没有舌头了。明白吗。”
“是,是。”
转过眼,拓邪道:“这个顾凭,会是我们北狄的大患。”
周围这些北狄的大将,有很多人当初都不曾跟他一同出使,所以他们对顾凭这个名字,还十分的陌生。但是盯着这从幼年起,就在军事上表现出大才,曾率他们将当初还分裂着的北狄几部都给打得服服帖帖的王子,听着他斩钉截铁的声音,不少北狄将领的脸都肃穆了起来。
他们自是能看出来,拓邪这句话,说得极为郑重。
拓邪紧紧地盯着城墙中楼,虽然以他们的距离,根本是谁也看不见谁,但他就是有一种目光交汇的感觉,就像冰冷的酒液划过刀锋。
他断然道:“这个人非杀不可!宣平军死守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传我命令,继续夜袭!”
拓邪一抖缰绳,骑马直冲而出,高声喝道:“儿郎们,随我杀上去!”
城楼上。
嗤——三把马刀扎进宣平守将的腹内。他的身子晃了晃。忽然咧开嘴,张开手臂用尽全力扑了过去。霎时,马刀自他后背对穿出来,三个北狄兵来不及撤身,被他扑落下城墙。
明月照在刀戟铁甲上。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冷的月光。
起风了。
深冬冰冷的,仿佛滴水都要成冰的夜里,风渐渐大了起来,一丝丝,一层层,一浪浪,像看不见的怒海的波涛。满目疮痍的城墙上,冻红的旌旗在风中狂卷,仿佛真的是苍穹中一道道新渗出来的,惨烈的血痕。
盯着城楼下的骑兵,顾凭低声道:“拓邪过来了。”
——终于等到了。
整整一日,拓邪与宣平城的距离都在七百步之外。连最强的弩机也不可能射中。顾凭知道,拓邪对他一直有种强烈的杀意,这种杀意,令他绝不可能放过这么一个可以亲手歼灭他的机会。所以,在经过了一整天的拼杀,终于令他认为宣平军就要不支的时候,他果然按捺不住,亲自冲了上来。
“他想要我死,我也想要他死,”顾凭牵了牵唇,“沈留,看你们谁手快了。”
沈留站起身,夜太深,所有人的身影都是模糊的,要杀拓邪,他必须要贴近去确认。
走到楼口,他忽然转过身,浅淡的瞳孔深深注视着他,月光映得发丝冰白。
沈留:“我尽快回来。”
顾凭点了点头,弯唇笑了一下。
下午厮杀时,他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但或许是因为夜太冷,伤口都被冻得硬了,竟然感觉不出多少疼痛,只剩下一种淡淡的麻木。
忽然的,他听见下面响起了一片刺耳的嚎叫。那叫声是如此凄厉,宛如千万只夜枭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哀鸣——
嚎叫声中,还夹杂着让人听不懂的北狄语的喝叫,突然之间,所有的北狄兵都开始向城墙冲锋,这前所未有的猛烈的攻势。就像野兽垂死之际爆发出的力量,不是为了战胜,而是绝望的报复!
顾凭挥剑劈砍,所有人都在挥剑,鲜血,火光,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
他看见一个北狄兵压住了一个宣平的守军,那个瘦弱的少年拼命蹬踹着,另一个北狄兵高高扬起马刀,向他的头颅斩下——顾凭抢身上去,用剑撞开刀锋。
又有几个北狄兵围上来,马刀疯狂削砍,一道鲜血泼洒在空中——
刀锋没入了顾凭的胸口。
那一瞬,他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遥远。他似乎看到挥刀砍向他的人被高高挑飞,他似乎看到有人影向他奔来……但是,很遥远,似乎所有的人也好,声音也好,都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在潮水一样退去的知觉里,他的脸上忽然传来一种奇异的微凉。
很轻,像是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再冰再冷,也总一触即化。
顾凭用尽力,抬起眼。
就看见,无数微渺的白点,从穹顶徐徐飘落。
是雪花啊。
恍惚间,姜霍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本非此世客,何必蹈红尘。
原来,这就是语谶。
曾经想着,人生到头,怎么可能了无遗憾。能问心无愧就很好了。
但是,为什么到这了一刻,万象都模糊,万籁都消失,万念都寂灭,唯有那个人影,那个名字,在心头一遍一遍,不肯散去。
搓绵扯絮的雪片纷扬飘飞,白茫茫一片,一时间,仿佛天地也倒转。
他望着天,最后依稀闪过一念:
……凤都,下雪了吗?
*
凤都,皇宫内,陈晏猛地一顿。
一种不知从何而来,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痛苦,轰然席卷过五脏六腑,在众人惊慌失措的目光中,他骤然喷出一大口鲜血!
第80章 情之至也
风声呼啸的荒野上,青君抬头望着天空。
远远的,几个亲卫看着他,目光中都流露出了一抹担忧。
自从收到从凤都传回的急报,青君便这样站在这里。寒风在狂野上肆啸,这深冬北地,夜间的风实是砭骨,但青君已说过不得来扰,他们谁也不敢贸然上前。过了一会儿,望着青君那被吹得狂飞的袍袖,一个亲卫终于站了起来。他拿起一件斗篷,走到青君身后,动作极轻地给他披上。
系好衣带后,他往后退了两步,静静地站在青君身后。
忽然,青君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越来越大,仿佛有无尽的苍凉,无尽的嘲弄。自顾自笑了一会儿,青君重又抬起了头,看着闪烁的星空,他淡淡地道:“昔日,姜霍曾对我说,便是人杰如刘备,也需屈身守命,以安天时。”说到这里,他停顿了许久,“那时候我不信。”
……或者说,是不愿去信。
沉默中,亲卫看着他那始终笔直挺立着的脊背,忽然之间,他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痛,
他跪了下来,坚决道:“属下誓死追随少主!”
誓死追随?
青君转过眸,瞥了他一眼。唇角牵了牵,似是一笑,又似是无声的一叹。
他平静道:“不必了。这一仗,无论是胜是负,我会与诸君共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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