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宣宁距离遥远,等消息传到顾凭耳中的时候,距册立太子的仪式礼成,已过去了十数日。
这一天,正好是宣宁的千盏灯节。
这是此地特有的节日,家家户户用铜盅盛上黄油,然后放上捻芯,点燃摆在屋内。少则数十盏,多则上百盏。用以祈福。
顾凭入乡随俗,叫上殷涿和他从识青园带来的几个仆婢,一起往铜盏中灌黄油制灯。
到了晚上,整个屋内都被铜盏灯给摆满了。
灯烛一盏盏点亮,无数点暖黄的烛火投落在顾凭脸上,让他那静静的,仿佛出神,又仿佛遥想着什么的眼眸中,似是带上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柔色。
那是殷涿从未见过的神情。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宣宁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清早出去,满街都是簌簌的扫雪声。屋檐下的冰凌垂得老长。这里的孩童最喜欢的,就是用石子去打着冰凌玩乐,那清脆的冰碎声,还有他们快活的欢笑,时不时就会洒落长街。
有时顾凭会觉得,他似乎已经来了很久,有时却又觉得,过去那些日子,一幕一幕,在他脑海里还是无比的清晰。那种清晰会让你觉得,它们似乎就发生在昨天。要不然,那只存在记忆中的面孔,怎么竟会那么分明,那么纤毫毕现,一点也不曾模糊,不曾被冲淡?
这样想着,顾凭也不知道对他来说,这时间是过得快,还是过得慢了。
这一日,顾凭收到一道诏令,皇帝准备在兴安围场冬狩。他也在那一众参加人员的名单之列。
兴安围场在定州,离宣宁颇有些距离。等顾凭赶到时,这里已是十分热闹。
兴安冬狩之前也曾有过,顾凭虽并不曾参加,但他也知道,那几次皇帝除了宗亲之外,便只带了朝中品级较高的大臣。似乎没有哪一回,还会将他这种远赴地方任职的官员将领,给召过来参加。
纷纷议论中,他听见有人道:“怎么今年来的人,像是比往年多了不少?”
那群人交头接耳了一阵,一个人道:”你还不知道?今年北狄也会派使臣前来。所以,陛下除了宗亲与朝臣外,还从各地召来了一些平日里表现出众的臣子。“
“北狄,他们派使臣做什么?”
那人摇摇头:“不清楚,总归不会是怀着好意。”
他们又议了几句北狄的事,那个消息最为灵通的人忽然道:“听说这次,太子殿下会带着冠甲军前来呢!”
顾凭听见这话,想,皇帝把冠甲军的兵权交还给陈晏了?
他微微一笑,听那人继续道:“昔日,太子最开始建冠甲军时,手中不过只有三千士卒,他就以这三千人马,对上两万,五万,乃至十余万的对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令南北群雄谈之色变。那风采,我真是连想也想不出,这一次,总算可以一睹了!”
“可不是。待太子入城时,便要好好迎一迎。”
“太子什么时候会到?”
“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总归是这两日吧,说不准一会儿便到了。”
他话音刚落,前方的街道上就爆发出了一阵喧哗声。
那喧哗中夹杂着欢呼和尖叫,竟似激动非常。
顾凭旁边的那群人,个个扯着脖子向那个方向看去,一边四处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是太子,太子殿下入城了!”
陈晏一行人刚进城,就被那穿透耳膜的欢呼声给扑了一脸。
赵长起忍着扯扯耳朵,试试自己听觉是否还完好无损的冲动,震惊道:“怎么如此狂热?”
他们之前外出,有百姓前来迎接的次数并不少,但那些百姓就算欢呼,他们为陈晏的威仪所慑,那反应也始终是克制着的,哪像这里的山呼海啸。
甘勉道:“北狄也要派使臣前来的事,这两天已经传开了。当年殷成被隐帝冤杀后,北境再无人能与北狄相抗,那些北狄的军队便一次次地大举进掠,肆意烧杀,将生民充作军粮的事也时有发生。这些百姓多受其害,所以深恶北狄,这般迎接我们,也是壮势之举。”
忽然,陈晏拉住了缰绳。
他的马猛地一顿。
赵长起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当下,他朝陈晏靠过去,低声问:“殿下,怎么了?”
这话刚问出口,他便注意到,陈晏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人群中的某一处。
陈晏的神色没有一丝异样,他的脊背依然挺直,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那握着缰绳的手攥得极紧,令他的手背上都绷出了青筋。
似有所觉,赵长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在那拥挤得连面貌都分辨不出来的人群中,赵长起看得眼花缭乱,终于依稀找到了一个身影。
……是顾凭吗?其实他光凭着那个身形,还真不能确定。
他转过眼看看陈晏,不知不觉的,他又想叹息了。
这时,陈晏忽然狠狠一夹马肚,骏马四蹄腾起,他整个人宛如一道闪电,疾驰而去!
第72章
陈晏身上的气势,若是不加收敛,全然放开,他走到哪里,就能令那片鸦雀无声。
街道上,那些原本高声欢呼着,尖叫着的百姓,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们怔怔地注视着陈晏纵马驰过的背影。所有的声音,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给割断了。直到那被马蹄溅起的细尘,重新落回到地上,人群中才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随即,那议论声大了起来,竟比最开始时还要热烈。
顾凭站在那里,也被周围的人扯住问道:“兄台,你可有注意到,方才太子殿下是不是朝我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人拉住顾凭,其实就是在人群中随手一抓。等他转过头,看清顾凭的脸,连忙松开手。
倒不是他认得顾凭,实在是眼前这个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一看就不寻常。
再者……那人小心地朝顾凭瞅了两眼,他觉得眼前这个风姿罕见的郎君,那双沉静清彻的眸子,不知为何,让他看得有点心悸。
他一揖,道:“冒犯郎君了。”
顾凭摇了摇头:“无妨。”
他转身离开。
走出很远,他忽然停住步,闭了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当断则断,凡是下定决心的事,就不会再让自己回头看。
但是刚才在长街上,与陈晏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陈晏那个眼神,竟忽然让他生出了一种感觉……好像他做了什么非常错的事。以往,无论出了什么事,他都没有在陈晏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那一刻,他差点就要转开眼,差点就无法让自己对上他的目光。
顾凭静静地立着,一动不动。一直到心中那因为见到陈晏而生出的纷乱,还有被他的目光所激起的波动,重新平静了下去。
他提步走回客栈。
在客栈中住了一夜后,第二日一早,顾凭赶到了兴安围场的行宫。像他这样从外地赶来的臣子,都被安排在了其中相近的宫室内。而皇帝宗亲,以及朝中众臣们,则分别住在其他的宫室群中。
顾凭来的时候,离真正入围只剩下三日。
第三日,就是行宫大宴。
这场大宴宣告冬狩正式开始,历来规模都是极大。顾凭踏进宴会场时,里面已经是热闹非常。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墨发玄衣的身影。
陈晏的身边,围着很多凤都的朝臣。那些人就算没有上前找他攀谈,也都三三两两地站在不远的地方。这种好像是不自觉,又好像是下意识的簇拥,让那些北狄的使臣频频朝陈晏盯去。尤其是坐在使团首位的那个青年,他的眼珠透着点惨碧色,盯着陈晏的时候,像两盏弹跳的鬼火。
目光实是不善!
他是北狄王的大儿子拓邪,也是这次北狄使团的领首。
当下,顾凭听见许多人嗡嗡的议论声:“这个拓邪,眼神如此放肆!”
“蛮夫真是好生嚣张。”
……
众人那不满的声音有点高,一个边将听了一会儿,终于苦笑着道:“诸君,声音低一些。”
他小声道:“这个拓邪除了北狄语,他还精通汉文。会说,也能听得懂。”
就在众人还有点不以为然的时候,拓邪忽然转过脸,露出雪白的牙齿,朝他们笑了笑。
这一下,谁都知道他是真的听见了,也听明白了。
他们这些人,离北狄使团的距离其实挺远的,这样的距离,又是在宴会场这么喧嚣的地方,这个人居然还能听明白。精通汉文……这可不是一般的精通啊!
在众人脸上都不可避免地露出一丝惊愕的时候,那拓邪像是看到了很有趣,很令他开怀的事。
他骤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举起酒杯向口中倾倒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会场,回荡着他的狂笑声!
那毫不掩饰的不屑,毫不掩饰的狂妄,一边笑着,一边用一种“我观尔等,如鹰视群兔”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扫视者殿内诸人……激得好多武将牙关越咬越紧。
北狄的使臣们配合着他的笑声,也都开始哄笑起来。一边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顾凭看向盛朝众臣们那义愤填膺的神色,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目光投向陈晏,似乎是在等他发话。他的心微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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