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能做的,只有阻止火势蔓延,让周围的房舍不至于也给引燃了。
忽然之间,顾凭感觉自己的手一暖。
是陈晏到了。
陈晏瞥了他一眼,将掌心覆在顾凭冰冷的手指上,慢慢拢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天边那红得宛如滴血的晚霞,或许是因为这漫天刺眼的火光,顾凭盯着萧兰坊,眼前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血色。
他低声道:“……我知道萧兰坊背后的主人是谁了。”
本来,他只是在想,为什么一开始是萧兰坊想要将他送到王显明面前。但后来,却是余家出手。
猜的时候,他也只有四五分的把握。
但是,看到眼前这一幕,就可以十足肯定了。
……
落日西沉,渐渐的,最后一抹金光被收回了天际。
一座宅院内,仿佛整个都被那乌黑幽沉的夜色给罩住了,唯有一间屋舍,灯火通明。
那屋舍里站着十几个灰衣人,沉默地列在左右。厅堂正中,跪着八个男子,连连磕头,朝着坐在最上首的那个青年求饶。
青年缓缓道:“……经营数年才有所成的萧兰坊,因为你们几个,我不得不一把火给烧了。”
他轻叹了一声:“让我说你们什么好。”
即使是指责的话,被他说着,那声音也是清雅无比。
一个男子泣道:“属下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坏了少主大事。但是,我们真是不知道——那个人他竟是顾凭啊!”
他是真悔不当初!
当初查到顾凭的假身份,他就以为这人是可以伸手的,所以令人给顾凭递了一张花帖,把人引到坊内,再让他不经意地出现在王显明面前。
实在是王显明此人,性贪无厌,萧兰坊直到如今,也没能真正将他给笼络到手里。
果不其然,王显明一见,立刻就对这个人起了极大的兴趣。
但那个时候,萧兰坊的管事觉得顾凭这样的人,如果单单就送给王显明一个,着实有些亏了。
他打算想个法子,将顾凭捏在手里,令他成为萧兰坊的一枚棋。
萧兰坊名义上虽为青楼,实则是奉青君之令,在汝州境内安下的一个的情报机构。顾凭这样的人如果能吸纳进来,为他们所用,那是大有益处。
于是,管事给他的上峰去了封信报,言明此事,还附了一张顾凭的画像。
没想到,仅仅三日之后,青君突然派了吴炎过来,火速收尾了结萧兰坊的一应事务。
这个方脸青年,是青君身边一等的心腹。大管事看见他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出事了!
那时他还没想到,他看上的那个顾凭,竟然是个不能招惹的角色。
他送花帖,将人引到王显明面前的举动,更是直接把萧兰坊暴露到了对方面前!
吴炎道,青君当时看到信报就说,以顾凭的敏锐,只是萧兰坊中那一个八卦变阵,已经足够让他起疑了。以他的缜密,既已起疑,必定要查。此地已不可保,必须速速退离。
奉青君撤离之令的吴炎,带人将萧兰坊内的一应情报痕迹都给销毁掉之后,安排数十个最重要的人随他悄悄从密道离开,然后在坊内纵起大火。
大火燃起的时候,萧兰坊内绝大部分的人还都一无所知。
这确实是无法,陈晏的八百私兵已经进驻池陵,他们撤离的动作绝不能太大。
一旦引起陈晏的注意,那就是全盘倾覆,一个都跑不掉。
眼看多年经营,一朝尽毁。这些管事如何不惧?纷纷磕头如捣蒜,额头上都是斑斑血迹。
青君眼帘也未抬,手指轻轻一拂。
随着这个动作,几个灰衣人走上前,在那几个正哭叩不休的管事身后,一人一剑,穿胸而过。
剑出如电,那些人直直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灰衣人每两个抬起一具尸体。随着他们沉默无声地走出屋舍,那还未干涸的血迹一路滴落,在静得落针可闻的屋内,那一滴一滴鲜血溅落的声音,就像是绵绵无绝。
尸体被抬走后,数名仆婢上来飞快地将地上的血迹清理一净,又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青君放下了手中的画卷。
刚才,无论是那些管事怎样嘶声哭求,还是他们的尸体被抬出屋子,青君都连一眼也没有瞟向他们,而是一直垂着眸,静静地看着手上的这张画。
这是萧兰坊的管事,当时在发给上峰的信报里,夹着的一张顾凭的画像。
青君道:“你们看看这幅画。”
站在他左侧的方脸男子,闻言立刻捧起画卷,交给了阶下站在首位的灰衣人。那人看过之后,又将画传给了下一个人。
青君那温柔如流泉的声音徐徐响起:“这个人名叫顾凭。”
他轻声道:“他的才智,在我平生见过的人里,可以排进前三。”
这话一出,下面的十几个灰衣人都愣住了。能站在这里的人,都是跟随了这位少主多年的死忠和心腹,他们很清楚这个生而聪慧,算无遗策的青年,他刻在骨子里的高傲和目空一切。
这么多年,便是能让他入眼的,也不过一掌之数!
这还是第一次,他们从青君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评价。
青君道:“你们日后如果见到他,或者手头有任何事,与他牵涉上了关系。无论大小事,一律以最快的速度报予我知晓。在没有我的命令时,任何人不得擅动。”
众人齐声应道:“是!”
青君:“退下吧。”
很快,屋内一空。那些灰衣人都退了下去,吴炎却没有走。
青君:“怎么了?”
吴炎摇了摇头:“没什么,总是有些心意难平罢了。”
那萧兰坊,是他们在汝州经营的最大的一个情报机构,如今却生生给毁了。刚才一屋的灰衣人,每个人都是一脸的痛色,也只有青君还是神色如常。
青君忽然道:“你可知,陈晏为什么要把他那八百私兵调开,自己隐瞒身份进入池陵?”
吴炎:“或许是他不想惹人注意。”
青君弯了弯唇:“是啊,他想做的事,是不能大张旗鼓去做的。”
孟氏谋逆一案如果真有内情,王显明就算真的在其中扮演某个角色,他也不会是那个幕后布局之人。他还不够资格。
在他背后还有别人——而那个人,或者那些人,是绝不会允许陈晏继续查下去的。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陈晏才会一改他往日的作风,遮掩身份行事;所以,顾凭才会一进池陵,就事事由他出面,而将秦王一系的人都给隐在暗处。
所以,就算是对余家动手,他们也选了一个跟余家素有旧怨的袁五郎挑头,而尽可能减少陈晏在这件事中出手的痕迹——就是为了不让那些人在察觉到他们的动作后,做出什么阻挠之事。
青君悠悠轻柔地道:“可惜,今日萧兰坊的火一放,这动静就瞒不住了。”
*
萧兰坊的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两夜。
这个拥有无数倾城的美人,曾经令数不清的文人骚客都醉心倾倒的青楼,忽然被一场奇异的大火焚烧殆尽。几乎一夜之间,各种各样的流言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护卫问道:“如今流言纷纷,可需要去压一压?”
顾凭:“不用,也压不住。”
确实压不住,青楼,大火,这本就是百姓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话题。
何况,青君这把火已经打草惊蛇,他们如今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精力再去顾及这些纷纷流言了。
顾凭说道:“去一趟府衙,让那些审问王显明,董敬,还有那一干幕僚的人抓紧些。我估计再过几日……情况或许会有变!”
那护卫听懂了他的意思,深深一揖:“明白,属下这就去传令!”
他们表面上查的是余氏的案子,实际上借着将王显明网罗进来的功夫,是想挖出他与孟氏一族旧案的关系。这些事,顾凭是不便插手的。
再加上知道他们在这里的动作,已经传扬了出去,引起了某些人的警惕。这些天,顾凭时不时就无所事事地上街走一走,或是在酒楼里随便坐一坐。
这一日,他正坐在酒楼二楼一个临窗的位置,忽然听到街上阵阵喧哗。
一匹霜白的马缓缓行来,上面端坐着一个极俊美的青年。他身量修长,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寒刃。
他的身后,跟着数百名军容整肃,一看就是沙场百战的兵士。
是他?
顾凭微微挑了挑眉。
下一秒,那青年似有所觉,闪电般的抬起眼,目光朝他直直射来。
顾凭扬起唇,朝他微微一笑。
目光相对,郑旸面无表情地移开眼,只是走出两步后,他忽然勒住缰绳,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扔给随行的一个亲卫,声音宛如冰击,淡淡道:“拿着这枚诏令去府衙,告诉他们,我奉朝廷之令,前来接手余氏汀兰园一案。”
那亲卫抱拳道:“是!”
他跨上马,又点了几个精卫,快马向府衙冲去。
满街的人,原本被郑旸冷冽的气势所慑,都安安静静地瞪大眼瞅着他,现下听到这句话,四下里都开始议论起来。在那嗡嗡声中,郑旸一踢马肚,银白骏马重又提步,缓缓向前。他身后那支由东洲军的精锐编成的队伍,也跟着慢慢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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