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凭他们隐藏身份行事,自然不能用真名。这个茶商顾安便是他化名的身份。
“他身边那个呢?”
管事顿了顿,道:“那是他的护卫,也是……他收在房里的人。”
王显明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似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他轻声道:“秦王如今在哪儿?”
萧兰坊不仅是搜罗美人寻欢作乐的场所,因为他们和世家权贵们特殊的关系,还有他们在三教九流里安插进去的人手,让它们掌控着极为灵通的风声情报。就在不久前,知道了南疆事定,秦王即将返回凤都之后,王显明就跟萧兰坊通了气,让他们留意陈晏的路线。
可惜,自从被青君伏击之后,陈晏的行军路线便是高度保密的状态,他们只能转而派人留意各地有没有陈晏现身的动静。
管事立刻回禀道:“前几日我们的人发来信报,说发现秦王和那八百私兵出现在了舞阳。”
舞阳?
那地方离池陵足有数百里之遥。王显明的眉头微微一松。
他想,或许真是他想多了。
天下初定后,有很多士卒在解甲之后,以都给人做护卫谋生。毕竟这个时候,各地的匪患还没有收拾干净。雇些护卫保护自己的安危,是很有必要的事。还有一些人,是以武傍身,仗剑四方的江湖豪客。这种人在太平盛世也有,但在乱世的尚武之气下会格外的多。
王显明想,方才那个护卫多半就属此类。
像这样的人,身上有着些摄人的杀伐之气,那是很正常的。
……其实,主要让他放下怀疑的,还是护卫这个身份。
无论如何,秦王都不可能以这种身份出现的。
那可是秦王。就算他不在意,也没有人敢这样做。
……
月色下,顾凭靠着车厢,马车平稳地向客栈驶去。
透过摇动的车帘,时不时可以看见高悬在天幕上的一轮硕皎的明月。
顾凭眨了眨眼,忽然想:我最近的胆子是不是有点大了。
如果放在之前,他一定是不会让陈晏扮成他的侍卫的,更不用说还假装称他为房中人。
虽然他看起来行事剑走偏锋了些,但其实骨子里,他从来不是一个任性的人。恰恰相反,他身上有一种近乎冷漠的理智。这种理智,并不是因为不相信陈晏,而是他对人性深处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让自己抱有什么期望。
就像在历史上,弥子瑕受宠幸的时候,与卫灵公同游果园,食桃而甘,便把这个吃了一半的桃子给卫灵公,当时卫灵公欣然食之,还对他大加夸赞。但等到后来弥子瑕色衰爱弛了,这件事就成了他的罪证。
顾凭扯了扯嘴角,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懒得想了。
就在这时,他腰间一暖。
是陈晏伸出手臂,揽了过来。
他将顾凭拢进怀里,温热的手指抚起他的脸颊,低声道:“在想什么。”
说着,垂下眸,声音更柔了点:“怎么了,不高兴?”
顾凭摇摇头。
他对上陈晏那双黑彻的眼,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既然陈晏想要他在身边,那就先这样吧。
忽然的,他想起第一次见陈晏的那天,被陈晏用剑顶在脖子上。那个时候,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对着陈晏,竟然会生出这种想法。
想到这儿,顾凭轻轻一笑。
这世间的很多事,缘来缘去,聚散悲欢,眨眨眼就归为尘土,风一吹就烟消云散,荡然无遗。也正因如此,眼前时每一瞬一息的欢乐,才如此值得用力抓住,尽兴体味。
……等到哪一天,陈晏不再需要,或者那个时机已经不再适合他继续留下,顾凭想,到那时候,他可以再着手抽身的事。但这一刻,不知为何,他实在有些懒得去想这些了。
他仰起脸,将陈晏的下巴按得离自己近了一点,鼻尖懒洋洋碰了碰他:“没有啊。我就是在想,当着他们的面说你是我的侍宠。若是以后查出来。王显明身上没背什么大事,这事该怎么收场呢。”
陈晏瞥了他一眼,将顾凭往怀里摁了摁,淡淡道:“后悔了?”
“有点。”顾凭很真诚。
“那当时为何要这样说。”
“……”
是啊,为什么呢。
可见人真是不能飘。顾凭正在自我检讨,突然听见陈晏道:“我之前将你禁在后院,令他人都以为你是孤的侍宠。”顿了顿,他道,“可是因为这?”
“……”
顾凭当时纯属临场发挥,他根本不知道陈晏是怎么联想到这儿的,但是听他这么一说,竟然觉得还挺有道理。
看着陈晏那盯着他的眼,紧紧抿着的唇,顾凭提醒自己:不能笑。
见他沉默,陈晏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陈晏忽然道:“孤已经改了!”
顾凭:……
他默念:不能笑,就算忍不住,也不能笑出声。否则这个人绝对要恼羞成怒。
陈晏沉着眼,并不看他,冷淡肃然地道:“前尘往事,就让它过去吧。”
飞快说完这句话后,他想说,“知不知道”,但又觉得太生硬,想问“可不可以”,又觉得太卑微,千词万句从喉头滚过,一时竟然词穷了。
最后,握住顾凭的手,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软了下来:“……阿凭。”
顾凭任由他握着,眸光微动,双眼似弯非弯。
陈晏盯着他,手不觉又收紧了一些。片刻后,他问:“你还在怪孤?”
顾凭倚在车厢上,静静注视着他。
他这个人,其实七情真是很淡。从前,就是在他还禁足在秦王府的时候,他对陈晏也谈不上有什么责怪。那时他所想的,便是如何等待时机,改变当时的状况,从秦王府脱身离去。像怨恨,或者责怪这种情绪,他从来就不多。
但是,也不知为什么,他看向陈晏,挑了挑眉,忽然道:“有一点。”
陈晏定定地注视着他。
他伸手抚过顾凭的眉眼。他的长睫垂落着一道弧度,低下头,在那眉心上落下一吻。
很轻很轻的,他道:“我以为你会说没有。”
那声音有点涩。
他知道,顾凭对于这世间绝大部分的人和事,是真的不在意。别人无论是恨他,欺他,还是夸赞他,谄媚他,于他而言,都不会激起什么波动……便是在他将顾凭锁在后院的那段日子,有时候,他看着顾凭,都会觉得这个人的心就像是一片深海海,无论怎么去搅去扰,都不会令它有什么变化,也不好在那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唇向下慢慢游动,划过顾凭微凉的鼻尖,终于落在他唇上。
“真怪我?”喃喃问出这句话后,他不等顾凭回答,张开口轻轻咬住了他,随即抵开唇齿,他低声道,“……我却很开心。”
——阿凭,你是不是终于开始,肯将我放在心上了?
第58章
五日后,顾凭收到了一封帖子,说在城南余家的汀兰园内有场宴会,邀他前去。
顾凭翻过暗部呈上来的资料:“这余家不仅是池陵一地有名的富商,原来在这一带的地下势力中称王称霸,也已经有数年了?”
护卫道:“正是。”
这样的本地豪强,肯定是早在官府有了靠山了。那个靠山如果不够大,还护不住他们。
顾凭想了想,交代道:“去查一查,池陵本地有没有什么富户或者二流三流的世家,家中有子弟失踪,且可能与余家有关的。”
“是。”
护卫说罢,又呈上一叠文书:“按照大人的吩咐,暗部从存档中调出了当年孟氏谋逆一案前后,朝中大小事的记录。请大人过目。”
关于孟氏一案的始末,顾凭已经基本摸清楚了。
当年,孟恩率军驻守延郡,皇帝下令让他去凤都一趟,孟恩不去,皇帝连发三令,他还是不去,还扣下了陛下的使者,不但如此,他写信鼓动荥川太守娄芝跟他一同起兵。娄芝严词拒绝。皇帝知道这事后大为震怒,发兵平叛。
但是,还没等平叛大军赶到延郡,孟恩身边就起了内乱。
孟恩身边有几个亲随,觉得跟着他起兵造反绝非长久之路,决定杀了孟恩,向朝廷谢罪请降。
他们将孟恩和他的几个儿子诳到一间屋内,一齐围杀,然后砍下头颅送出城去。
其他那些将士知道孟恩被杀,全军骚乱无主,很快就被赶到的平叛大军镇压了下去。
就这样,孟氏谋逆一事被平定。接下来就是持续数月的大清洗了。
这件事从表面上看,是没有什么疑点的。
顾凭看着资料中的一行,上面写着,孟皇后因巫蛊一事被废,孟恩对此多有不满。
他想,这份记录,记载的是朝中的大小事。也就是说,当年孟恩对皇帝废后的不虞,是给传到了凤都的。这种私下抱怨的话都能传进朝中,这就说明,一则,孟恩身边必定被别的势力安插了人手,二则,那时候皇帝身边的近侍重臣,恐怕跟孟恩的关系并不怎么样。
否则,那些人怎么样也该帮他压一压,不会任由此事传得满城风雨。
他正想到这儿,忽然听见那护卫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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