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息,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赵煜顾不得男女之别,先封住她伤口周遭的穴道,接着,便死命压在她腹部的伤口上,情急又高喊道:“开门不便,翻进来!”
话音落,就见周重和沈澈,二人一左一右,架着高师傅自墙头飞身而下。
高师傅吃过见过,却没飞过。
饶是持重,也在脚踏实地之后,长舒一口气。
他知道情况紧急,快步赶到赵煜身侧。
“能救吗?”赵煜问道。
高师傅麻利的打开随身的工具药箱,道:“属下自会尽力。”
赵煜没再说什么。这位高师傅做仵作之前,是随军的医师,因为落了腿伤,不便奔走,才应了刑部仵作的差事,平时在内衙还兼任府医,面对这样的外伤,他医治起来驾轻就熟。
老师傅忙活了半天,就连赵煜,额头上也起了一层薄汗。
“能不能活,要看她自己了,”高师傅擦拭着手上的血污,“若是捱过这两日,能清醒过来,命就算是保住了。”
也罢。
赵煜起身回头,见沈澈在一旁端正站得像是一座雕像一样。
像是发觉赵煜在看他,太子殿下苦笑道:“有位神医,还没回都城……可惜。”
不知他说的是谁,但既然没在,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多说无益。
这么一闹,廉王妃也出来了。
她是王府的主子,当然没有闭门不出的道理。
时至此时,赵煜不再与她装腔作势:“下官赵煜,并非有意欺瞒,给王妃赔罪。”说罢,一躬到地。
廉王妃面色平淡,更甚,该说她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赵煜。
她的平静,全出自于她多年来的好素养。
赵煜在她眼底看出压抑和澎湃,却分辨不出这该是出于什么原因,按理说,赵煜骗她在先,夜闯王府在后,她该是生气的,可她眼神中半点怒意都没有,反倒满是伤怀。
“赵大人不必多礼,请起来吧,”说着,她自行摇着轮椅上前,在赵煜手肘上轻轻一托,示意他起身,“王爷……走了十几年,一晃太子殿下都这般玉树临风了……”
她说到这,闭口不言,强忍住了哽咽,看向沈澈。
沈澈只当不觉,向周重轻声道:“劳烦周大人,把老六带上来。”
片刻,老六被架上来,沈澈向他道:“你去认一认,是她吗?”
老六瘸腿瞎眼,借着火光仔细辨认还躺在院子里地上的阿彩,好一会儿,转还回来,笃定道:“回大人,是她。”
听了这话,一直面色平静的太子殿下脸上终于染上一层悲意。
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赵煜却像已经看透了他的情绪。他在伤怀,更确切的说,是惋惜的伤怀。
再说那老六,他身上伤患不轻,即便服过止痛药也旧不舒服,但太子殿下言出必践,已经派人接太医去他家里为妻子诊病了。
因祸得福,换来多年积攒的压力舒松开去,心里痛快,精神头倒比在刑部时好了不知多少。
于是他认完人,看似静默的站着,却悄悄用只好眼,四下观瞧——王府可不是谁想进来就能进来的。
突然,他眼神定住了,直勾勾的打量一人:“你……我……我认得你的发簪!兵刃就是你带人送来给我们的!”
一时激动,没顾得上场合,说话声音大了,众人都向他看去。
就见老六手指的那人,是个少年,身上穿得是最普通的侍人衣裳,唯独头上的簪子很特别。
乌木簪,通体乌亮亮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簪头雕出一只小兔,栩栩如生,此时好像正在望月呢。
赵煜这才发现,这小厮是当日深巷里,打翻水,被阿彩掌掴的少年阿末。
少年人的神色依旧怯懦,被这样一个“残破”的人指认,一时慌乱起来,反驳道:“你……你别胡说,什么兵刃?我不认识你!”
老六笃定极了:“怎么不是你,你这木头兔簪当时掉了,还是我帮你找回来的。”
阿末这才又凑上前,仔细端详半张脸都裹在白帛里的老六,看了好半天才道:“是你啊……你……你怎么……”话说到这,他才突然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大得很,急切切的转向赵煜,道,“你……大人……你果然是赵煜大人……我给他送的,分明……分明是……”
他磕磕巴巴,分明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显然是越急越说不清楚。
赵煜皱眉看他,问道:“什么叫我果然是赵煜,你认识我?”
阿末答道:“小的老家在胜遇,曾经远远见过您升堂,大人在巷子里救了郡君之后,小的就同阿彩姐姐说,您……与赵煜大人长得很像,没想到……真的是……真的。”
可不是么,又真又活的。
是他说了这话才让常襄郡君起疑的吗?
但赵煜总觉得不大对劲。
“好了,”廉王妃声音淡淡的。这会儿,她好像终于想起些所谓皇室的“体统”了,脸上的悲意散开,染上些许愠色,“赵大人,这里毕竟是王府,我敬重你,你便也该给我个交代,此人胡言乱语些什么,什么凶器,阿彩又是怎么回事?”
在赵煜的授意下,老六把在府衙内与赵煜等人叙述的情况又讲了一遍,而后,轮到小厮阿末。
少年看向重伤昏睡的阿彩,眼中还带着些许犹疑,片刻才道:“就是今儿白天的事儿,阿彩姐姐让我送一马车货物去城隍庙的晚市集,旁的都不用管,只是把马车交到这人手上就行。”
结果没想到的是,几个时辰不见,一个囫囵人,变成了残疾。
口供一对,事情的真相便也呼之欲出了。阿末,给老六送去的一马车货物,正是一众杀手行刺赵煜时所用的兵器。
兵刃淬毒,巴不得赵煜见血封喉。
杀手,是阿彩联系的;兵刃,是阿彩找人送去的。
但在座的任何一位,无论如何也不会信阿彩能愤恨赵煜到要他性命的地步。
“太子殿下……”廉王妃合上眼睛,“你刚接管刑部,这到底是在闹什么?”
沈澈道:“廉王妃可知道,赵煜大人近几日在查证什么案件?”
廉王妃疑惑的看向沈澈,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却不敢猜测。
沈澈继续道:“赵大人要为喆懿郡主,讨回公道。”
他话音刚落,王妃登时变了脸色,三分萧索,七分怒意:“公道?凶手被关在刑部内牢,赵大人何时将他杀了,便是何时为我喆懿讨回公道了!”情急之下,她几乎从轮椅上站起来了,可也只是昙花一现,便又重重的坐回去。
廉王妃身边的使唤丫头赶忙扶她坐好。
沈澈这才又道:“翟瑞伏诛就是公道吗,若王妃认为的公道,不是公道呢?”
沈澈的话,非常无礼。
廉王妃为人母,女儿身故十几年,明知凶手被关在牢里,却没了下文。
想来她定然日日夜夜恨不能到刑部内牢把翟瑞抽筋剥皮。
听说她的腿,便是因为最初那几年,日夜恍惚,终于从高台上失足摔下来,摔坏了椎骨,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可如今沈澈一句问话,便让这位母亲不仅哀思不得慰藉,更连愤恨都无处寄托。
十几年来,若是就连恨都很错了人,日后午夜梦回,该如何辗转才能安睡。
第44章 乌龙
王府大院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下人们不敢正眼看王妃主子,都偷眼观瞧。
王妃素来和善,此时脸上的神色倒好像是看见有人把廉王从坟里拉出来鞭尸一样。
毕竟,沈澈此番来非是为了熬历王妃的心性,听她片刻无言,就柔下声音:“还请婶婶,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澈儿……和赵大人,有话对您讲。”
方才说话的口吻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此时话锋一转,就成了侄儿。
廉王妃抬头看他——太子殿下神色温柔又悲悯。
这其实与他的年纪很不符,可看着又说不出的打动人心,好像他懂得你心里的一切哀伤。
王妃深吸一口气,转动轮椅,只道一句:“这边。”
她常年坐轮椅,廉王府的石阶和门槛边,都另修了缓坡,供她方便。三人穿过回廊,停在一间独立的房间门前。
开门,淡淡的墨香糅合在檀香的味道里,柔和扑面,让人心静。
这是一间书房,看陈设,是女子的。
“下个月,便是第二十个年头了,自她离开,这里就再也没重新布置过,还是当年的模样。”
不用问也清晰了,这是喆懿郡主的书房。
廉王妃怔怔的看着房间,仿佛又看到女儿昔日读书写字的模样,神色也笼上一层慈悲,与方才大庭广众之下,要和赵煜发火的模样大不相同:“其实我知道,喆懿是自戕的,可是在外人面前,不能言明……否则,整个王府乃至我的母族都会被连累。”
王室自戕,是大罪,会累及宗族。
赵煜在一边听着,不禁想,果然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王室很难活得简单。廉王妃没了女儿,也依旧不得不为了宗族,守着心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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