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 方才现身的那人轻轻敲了敲马车, 隔着窗户递进来了块金色的令牌, “主子, 从这人身上搜出来的。”
借着马车里的烛火,王滇依稀看见令牌上的“赵”字,反面是个“岐”字,令牌周遭缠了六条金龙,还有极小的一个玺印。
王滇抛了抛手里的金牌,饶有趣味地啧了一声。
翌日清晨。
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人甫一睁眼,便看见到张熟悉的脸,怔愣了片刻,“是你?”
“巧啊。”王滇揣着袖子站在床边笑吟吟地望着他,“你身上中了三箭,每一处都擦着要害躲过去了,真是命大啊。”
赵武苦笑一声:“多谢。”
“无妨,无妨。”王滇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这世道不太平,随手捡个身受重伤的人都不稀奇。”
赵武捂着胳膊艰难地撑起身来,拱手抱拳道:“上次那三两银子解了我一难,这次你又救我一命,大恩大德,赵某当涌泉相报,敢问公子名姓?”
“王滇。”王滇从袖子里掏了块令牌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赵武,武和五同音,赵国皇帝赵岐行五,这位赵兄,你来头不小啊。”
赵武看见那块令牌瞳孔骤缩,王滇笑了笑,将令牌放回他手里,“黑天半夜捡个来路不明的人实在危险,我手底下的人过于谨慎,还请赵兄别见怪。”
赵武,抑或说赵岐,攥紧了手中的令牌,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你既然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为何不怕?”
“皇帝也是人,有什么好怕的。”王滇道:“我只是好奇,你乃一国之君,怎么会到梁国来,还混得这么惨。”
“…………”赵岐沉默了片刻,盯着他道:“你这么说话真不怕被人揍吗?”
“还行,一般没人敢揍我。”王滇靠在椅子上笑。
“你相好呢?赵岐问。
“他更欠揍。”王滇叹了口气。
赵岐跟着他叹气,王滇忍不住问道:“你们南赵皇帝这么不好当吗?流落在外便也罢了,身边不仅没人保护,连三两银子都没有,还被人追杀。”
“……他娘的,你不说我还没觉得这么惨。”赵岐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
王滇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皇帝是真不好当啊。”
“你这语气……好像你跟皇帝很熟?”赵岐不确定地看着他。
“是这样,我有个弟弟,他现在是北梁的皇帝,所以略有了解。”王滇张口就来,然后端起茶来喝了两口,“你俩我说不上谁更惨,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交给他的。”
赵岐神色略有些古怪,“冒昧一问,你们梁帝真的……”
他指了指脑袋,王滇心领神会,为梁烨正名道:“都是以讹传讹罢了,虽然我跟我这个弟弟关系不太好,但坦白说,他人挺好的,心系百姓,有勇有谋,是块当皇帝的好料子。”
赵岐顿时松了口气,“实不相瞒,我这次本是混在赵国出使的使者里来给你们太皇太后祝寿的。”
王滇了然,“临图之盟?”
“哎我说你这人——”赵岐盘起腿道:“你这样直白地点破我的来意,显得我这皇帝很不行。”
“都落到这种地步了,可能不是很行。”王滇觉得这位南赵的皇帝有意思极了,完全没有皇帝的架子不说,甚至很难从他身上找到属于封建帝王者与生俱来的高傲和戒备,就算他跟梁烨关系如此亲密,也经常能感受到梁烨属于帝王的某些无法剥离的特质。
赵岐抹了把脸,仰面躺倒在床上,了无生气道:“老子就干不了皇帝这个活,他娘的赶鸭子上架槐树上打枣。”
王滇安慰道:“没事,做什么职业都是要循序渐进的,时间长了就好了。”
“你们这些公子哥,说话一个个都文绉绉的,学起来都费劲。”赵岐顿了顿,开门见山道:“你不把我交给你皇帝弟弟?”
“暂时没这个打算。”王滇笑眯眯道:“我跟他结怨颇多,就算将你交给他也得不了什么好处。”
赵岐眼珠转了转,嘿得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人真好玩。”
“你也挺有趣。”王滇说。
赵岐嬉笑道:“你那相好的要是知道你在家里藏了人,岂不是要来闹?”
“你一个大男人,他同我闹什么。”王滇混不在意。
“得了吧,我一眼就看出你那相好是个男的。”赵岐道:“谁家姑娘送人石头树枝,还用素帕子,你相好长得好看么?”
王滇清了清嗓子,“自然是好看的。”
他本来就长得帅,这点毋庸置疑。
赵岐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
后宫,康宁宫。
谈亦霜手中纱扇轻摇,浅声道:“之前一别,我以为陛下去得潇洒。”
梁烨坐在她对面,闷不吭声地摘葡萄吃。
轻飘飘的扇子点在了他的手背上,谈亦霜含笑道:“少吃点,留些给小恒儿。”
“充恒不喜欢吃。”梁烨不情不愿地收了手,接过旁边侍女递来的湿帕子擦手。
“康宁宫送出去的他自然吃,别总让他吃些油腻的荤菜,这孩子吃多了总吐。”谈亦霜颇有些操心道:“我前些日子给你们做了几双鞋袜,等会儿别忘了带走。”
“多谢娘娘。”梁烨说:“充恒总挂念你,是朕不让他来。”
谈亦霜无奈笑道:“陛下做得没错,他就是小孩子心性,这孩子久居深宫惯了,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陛下不如早替他选个良家女子定下亲事来,总能收收心。”
“朕会的。”梁烨顿了顿,道:“只怕他自己不肯。”
“你是他主子,又如兄如父,他也只听你的话。”谈亦霜道:“先帝驾崩时,我便有意随先帝而去,如今也不过在这深宫里苟延残喘……陛下,还是请您多劝劝他。”
“娘娘。”梁烨声音微沉,“情之一事,朕知之甚少,何况依朕之见,此事也无甚错处,规矩伦常不过是那些酸儒拿来诓人的鬼话,自己过得舒心那才叫好。”
“陛下?”谈亦霜有些震惊地望着他。
“此事朕会劝,但结果如何朕不会阻挠。”梁烨抬眼看向她,神情肃然道:“只是娘娘,当年卞馨被太皇太后毒杀一事,你也真的打算埋进深宫带进皇陵里去么?”
谈亦霜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如风将军救过我的命,如果没有她,我连进宫都是奢望,她本该是驰骋沙场的鹰,却被人生生折断了翅膀扣上了锁链,从我进宫时见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她活不长了。”
梁烨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那种人,宁死也要自由,哪怕先帝待她极好,爱她如命。”谈亦霜失神道:“那年我们几个刚入宫的嫔妃不知好歹,去她宫里挑衅,却恰好碰到她在耍枪,一身劲装飒然英武,偏偏人又生得明丽张扬,她把我们拎上了皇宫最高的宫殿屋顶,让我们吹着风看外面的皇城和天空……”
‘塞外的天比此处高阔万倍,若你们早两年碰到我,我该带你们去草原跑马采花,喝酒跳舞,不知有多痛快!’明艳的女子站在迎风处,高高的马尾被风吹得扬起了漂亮的弧度。
“……自那时我便觉得,塞外应该是个好地方,待我死后,也想埋在塞外。”谈亦霜自嘲笑道:“人上了年纪,便总喜欢追忆往事,还请陛下不要见怪。”
“卞馨是个好将军。”梁烨说。
“她不喜欢卞馨这个名字,她喜欢别人喊她卞如风。”谈亦霜说:“陛下,她知道那碗汤里有毒,但她还是端起来喝了,当着先帝的面,骂了你们梁家十八辈祖宗,然后穿着她战时的铠甲,从最高的城墙一跃而下,她说整个后宫,偌大皇城,她最喜欢的人是崔语娴。”
梁烨扯了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
“我还想着,你走了,能帮我们去看看塞外的天。”谈亦霜有些遗憾地望着他,“为什么要回来呢?”
“朕怕麻烦,你们大可亲自去看。”梁烨望着她,“旁人看终归不如自己去看来得痛快。”
谈亦霜微愣。
“既然卞如风这么喜欢崔语娴,”梁烨轻笑,看见了她眼底的怅然和恨意,“你我何不送崔语娴下去陪她?”
第65章 故意
近来雨多, 外面雨声潇潇,屋里王滇正跟赵岐在榻上玩五子棋。
“这葡萄不错。”赵岐在纠结堵哪一步,“赵国就没这么好吃的葡萄, 有也轮不到我头顶上。”
“不能吧, 你好歹是皇帝。”王滇拣了个果子吃, 甘甜,跟之前在十载山吃到的果子类似, 可惜现代社会好像没有这种水果。
“我多吃碗荤菜!都能被参出十条大罪!”赵岐的棋子重重落在了棋盘上, “你说林渊他娘的是不是有毛病!我大度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他就跟个碎嘴婆娘似的,跟在我屁股后边找茬,要不是他全家都死光我, 我高低得诛他个九族!”
“啊。”王滇敷衍地应和着, 顿了顿道:“你三句话不离这个林渊,你俩是不是——”
“老子去猪圈里找头猪都不会睡他!”赵岐怒意未消,薅过葡萄来一口一个,连皮都不吐, “全天下的男人女人和畜生加一块, 就他最惹人厌, 要不是他我还沦落不到这种地步,等我回去非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