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口气说得有些急,说完就有些气喘,裴年晟连忙又倒了一杯参茶给他。
“所以……就因为他曾是卧底,才一直不敢告诉我的?”
裴年钰似乎因为喝着茶,顿了一下:
“……嗯。”
他喝茶抬起的衣袖挡住了脸庞,裴年晟没有看清他的表情。
裴年钰放下茶盏,看见他的弟弟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随后裴年晟眼神中的紧张渐渐消失,变得轻快了起来。
“其实我早就猜过许多种可能。他这个身份,倒也不算特别离奇,我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他……哥哥,你是否有看到他在跟了我后之后,偷偷做过什么传递消息之事?”
“……没有。”
裴年晟又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
“那他便不算有背主之实,如此一来,倒不会很难处理……”
裴年钰静静地斜倚在床榻上,温润的目光看着他的弟弟,这个他最亲的亲人,正在悄悄地絮叨着什么。
他嘴角扯起一个带着几分虚弱的笑容,慢慢抬起手来,将裴年晟额前的被汗沾湿的发丝,向后理了理。
………………
裴年晟不欲打扰哥哥多休息,便准备先行回宫。
临走之前,裴年晟特地问了一句:
“哥,你那手下给你配的解药如有多余的,我可以带一份回去给他么?”
裴年钰似乎话说多了的缘故,很没精神,只随口答道:
“你自去找连霄要就是了。”
裴年晟看到哥哥这般状态,不敢再继续跟他说话劳神,连忙走了。
楼夜锋见主人已醒,连忙走了进去。
“……主人?”
他略一试主人脉搏,脉象平稳,中气渐渐回升,稍微放下了心来。但见主人依旧神情恹恹,微觉不对,试探着问道:
“可是林寒那边的事出了岔子?”
裴年钰只向他招了招手。
楼夜锋依言坐了过去,他的主人却道:
“再近些。”
裴年钰伸臂将他揽了过来,慢慢他的身体环住收紧,随后把脑袋埋进了他的肩膀处。
不多时,楼夜锋忽觉肩头布料渐湿,立刻意识到:主人在哭。
他连忙问道:
“主人……?主人可有什么难事,与我说出来便好。”
裴年钰终于再也忍不住:
“林寒他……先前是陈贵妃的人,改过年龄……”
“我小时候那桃花蛊,就是他奉陈贵妃之命下在我身上的……”
“我没敢告诉小晟,但是你应该知道……”
“若非这桃花蛊,你我也不会这么多年为其所困……”
“夜锋,你差点为此死了……”
楼夜锋顿时心头大震。若林寒是二次入营才与他同期,他在影卫营的那些年经验肯定不能和林寒比,难怪一直没有识破他的不对之处。
还有那桃花蛊……当年他们亦追查了许多年,也只是处理掉了那桃花蛊的来源之处,和炼蛊之人罢了。没想到一直没能查到林寒身上。
林寒……他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
楼夜锋此刻亦心神震动,然而见主人情绪难支,如何敢自己先崩溃了。他连忙反手将主人紧紧地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头发:
“别怕,主人,别怕,我在这呢。主人你看,我还好好的。”
有人在承接他的愤怒和委屈,先前一直强撑的裴年钰哭得更凶了:
“在诏狱之时,我有机会杀他的,也许我该这么做。但我……我没忍心……”
“夜锋,小晟对林寒,是有感情的……我看出来了……”
“我该怎么办……”
楼夜锋心中大恸,为主人的脆弱,亦为主人从来不曾动摇过的善良。
他无法可想,只能将主人抱得更紧些。用自己的体温,帮主人从痛苦中确认一点真实的温暖。
“主人,想不出法子就先不想了。悲痛伤身,主人莫要哭了,保重身体。”
“夜锋,你会不会有一天……也离我而去……”
楼夜锋喉头一哽,但声音轻而坚定:
“不会的。主人,我永远在您身边。”
第181章
14.此生枉是相逢, 明年明月何处
裴年晟吩咐随行的影卫在连霄处等着取药,他便先行回宫继续处理政务,同时一边想着怎么抹平林寒的这个身份问题。
林寒的旧主这方面不存在任何问题——无论是二皇子还是陈家人, 早就已经死完了。
裴年晟经验多么丰富,根据哥哥给他的只言片语中的信息,很快就推测了出来:
当年陈贵妃在他两兄弟身边安这么个钉子, 可能也只是为了夺嫡到了关键时候,用来一击必杀的。
影首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这样的钉子,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通常不会动用。万一暴露, 损失就太大了。所以林寒自跟了他之后,似乎就没有再接到过来自旧主的寻常命令。
然而那些年里他们兄弟两个蛰伏得很好, 二皇子和太子又撕得太厉害, 谋反之心甚急。是以陈家还没想起来动用这颗钉子来对付他兄弟两个的时候, 就自己把自己玩完了。
裴年晟手里拿着一份农产部递交的试验田新粮食情况的奏折,然而思绪却早就不在上面了。
林寒……
裴年晟忍不住叹了口气, 感到有些深深的无力。
他当然知道林寒现下是忠心于他的,是毫无疑问的。这种被迫当暗钉,最后却还是转投他麾下,又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背叛行为。
裴年晟是个很讲究实际的人, 他认为这样的身份……其实不值一提, 既然他现在是忠心的, 那就没有问题。
他这一路走来,把原先是敌人的人收成自己人次数,还少了么?兵权、士林声望、民心, 哪个不是从敌人手中一点点收为己用的?
要说唯一的生气, 那就是气林寒瞒自己这么久。
但这值得他当着这么多影卫的面, 众目睽睽之下,行如此冒险违逆之事么,就为了灭口?
弄得他现在想把这个事抹平,都有些难办。
裴年晟甚至开始思考,若实在不行,干脆就对影卫们通报这是个误会算了,虽然这很扯淡。
不过就算抹平此事……
裴年晟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哥哥方才说的,林寒是改过年龄的。
改年龄——那他今年几岁了?
正想着,影卫回报药取来了,于是裴年晟便拿着药直接去了诏狱。
………………
裴年晟走进诏狱最西侧的昏暗长廊之前,随行的影卫问他是否需要跟随护卫。他只道林寒此时内力被封,无法伤他,便径自一人走进了长廊。
但其实他的手里握着两个小小的玉瓶,一瓶是致幻药的解药,一瓶是解开他内力的解药。
他走近时,林寒依然陷在昏迷之中。把整个自己缩成一团,蜷在牢房的草席上,没有醒来。
裴年晟左右看看,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而后他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幸好没让影卫们跟着进来,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进了门,试图把林寒的身子扶起,随后他看见了林寒胸前衣服上,被扇刃划破的小小口子。
刃未伤到血肉,只是将几层衣服全部划破。
裴年晟立时怔了一下,动作停顿。
这诏狱看守如此之严,绝对不可能是有外人袭击,那这心脏处的伤口……
林寒他又自杀?
不,他没有工具,且若真能划破衣服,只怕他早自己捅进去了。
那难道是……哥哥划的?
但是为什么?
裴年晟眼皮一跳,忽然心中浮现出一些不妙的预感。这事,恐怕只能问林寒本人了。
他连忙将两个玉瓶中的药一点点灌到林寒的嘴里。
等待药效起效的这段时间里,裴年晟却没把林寒的身体放下。他用掂量了一下臂弯中的人的重量——有点轻,一只手臂全然环得过来。
怀中这人怎地如此瘦弱?他以前竟从未发觉过。
裴年晟想到哥哥说的林寒断骨改龄的事,心中“啧”了一声:看来是底子不太好的中年男人。
不多时,林寒悠悠醒转,裴年晟见状,很自然地把他放了下来。
“……主人。”
林寒渐觉内力恢复,知是主人给他喂了解药,虽不知缘由,到底还是慢慢跪起来行了个礼。
其实他没有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醒来。他在晕过去之前,便以为下次再醒,是会被水泼醒,或者在刑场上,或者干脆就已经在阎王爷殿前了。
他看着眼前的主人,是主人还有什么疑惑么?
“你……所以你今年,应当是多少岁了?”
“回主人,已三十又九。瞒了主人这许久,是属下之错。”
“所以你才要服那么多种……维持功力和身体状态的药?从什么时候开始服的。”
林寒沉默了一下:
“三十五岁那年。盖因影卫所习的内功心法,在年轻时能让人快速进益,达到江湖一流水平,方能可堪一用。”
“而劣处就是三十五岁之后会出现功力下滑,下滑多少……视天赋高低而定。所以通常影卫三十五岁卸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