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经年的路上彼此相伴,转眼却要分别。
金不戮咬着嘴唇,肩膀颤抖,双眼泪光闪动。
他垂下眼帘,遮住漩涡般复杂的眸光。
爨莫扬眼中的光,他懂。可他自己胸中的石头,说不出,道不了。一点一点压下,气便憋在胸口。唯有咬紧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最后还是先一揖,掰开爨莫扬的手,头也不回转身入舱了。
来迎接的大汉也冲爨莫扬一揖。抬起头,是一张狰狞的脸。
轮廓是英挺的轮廓。但一只眼睛戴着皮罩,想是已经盲了。半边脸凹凸纵横,疤痕虬结。另半张脸唯有一道刀疤,从脑门至脖颈,随年月泛成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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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脸大汉目送爨氏船队逆流西向而去,转身回了船舱。
金不戮正在舱内怔怔地站着,脸色青白。见到他进来,喊了声:“虎伯。”双手捂住了脸,缓缓蹲下身去。
不似在爨莫扬面前的天真活泼,也不似在温旻面前的隐忍和戏谑。而今的金不戮,脆弱如一张纸。水淋过,火烤过,一吹便碎。
虎伯狰狞面容浮上慈爱与疼惜,抚着他的后背:“少爷,你太累了。”
金不戮示意他打住。过了片刻扬起脸,面色依然苍白,但神情已恢复倔强:“明年的姑苏论道,讲武试艺小坛,莫扬哥向魔宗下了战书。”
虎伯道:“此事已在江湖上广为流传。魔宗到姑苏赴约,正好可借天下豪杰和皇权的手,将其踩在脚下——少爷做得很好。”
金不戮似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轻轻颤抖,话语里带着些恨然:“哪里好了。”
虎伯深深看住他,道:“少爷莫要再多想了。早些休息吧。”
金不戮问:“师父是怎么说的?”
虎伯道:“方才的话,便是先生说的。”
他看了看金不戮惨然不信的面色,又道:“先生还说,少爷还小,如果觉得辛苦,来年便不要去姑苏了。”
金不戮脸上再次显现出那种不胜风霜的脆弱,和并不协调的决然:“牺牲已然如此之多,我责无旁贷。怎能说算了就算了……”
虎伯望了望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终是叹了口气,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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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台山东峰,山门内里不远,有个弟子驿站。
小弟子们的普通信件和包裹,都经此处收发。
驿站里,小七一手抱着个麻皮包裹,另一手举起刚收到的家书,认真读着。
他将信举得很高。自己仰起头,从下往上看。信纸透着光,他的眼中闪着光。喜悦无比。
家书一封关山万里,配得上这份闪着光的喜悦。
包裹甚大,他那不长的小胳膊,一只手根本勒不住。不得不看到一半停下,往上提了一下包裹。
放下信,第一眼就看到温旻,正站在不远处。拄着根探路杖,似乎站了很久。
“旻师兄?!你怎么来了!”
小七惊得差点扔了包裹。跑过去扶他。一边跑,一边不时将包裹提起来。
温旻背过身去。
小七对着他的后背,转着大眼睛,冒险做了个可能伤人判断:“你来,你来……等信啊?”
到信件包裹认领处,只能等信和包裹。
但,旻师兄有信可等?
温旻是个没家的孩子。
他长在小五台山。
别人收到家书,两行清泪。逢年过节收到食物衣衫,马上开吃、换上。
他本就安静。每当此时,都默默离开,悄无声息。
——没有家,便不会有人给他写信寄包裹。
所以温旻从来不等信。
小七是云州名宿漆家的小公子。十月入冬,漆夫人寄来新棉衣。还有十斤糖枣、二十包柿饼,外加一大袋麻糖,及零食玩具若干。让师兄弟们分吃玩耍。
他从背后拽拽温旻的袖子:“我娘给你也做了一件棉衣。我写信跟她说了,今年旻师兄长得好高,她特意把你的棉衣做大了许多。不知合不合身,回去试试呀。”
温旻回过头,脸上有暖色:“谢谢漆婶婶。”
“回主峰?还是去问问有没有你的包裹信件?”
温旻笑了笑:“逗你的。想你了,见不着你,来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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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的海上。
船沿江出海,鼓了帆,南行似箭。
金家的船头,甲板上支了藤椅。金不戮坐在椅上,窝进深深椅背,望着滚滚海波。
海波泛着金光,间有白浪翻腾,与天边云接一色。他定定望着远处,不知想些什么。
虎伯刀剑般锐利的目光向四周海面张望。确认并无异常,收回视线,转而关切地望向金不戮。
打懂事来,这孩子便喜欢如此静坐。神情坚强,眼里却没什么情绪。
小时候他还会哭,会生气,会不明白。可不知从哪天起,他便学会了收回所有情绪。纵然心中波澜万状,却只面无表情坐着。
有时,长大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金不戮的模样,像金泰更多。肤色略带小麦的金,五官精致柔和却坚强,不说话时有种沉默的力量。唯有眼睛像母亲,星般明亮,睫毛长长,容易透露出脆弱。
他知道了这一点后,便有意在心神紊乱时垂着眼睛,或定定望着一个方向,不做多言。
而今这双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最终没再撑起。
睡着了。
虎伯冲旁边使个眼色,让下人们更安静些。转身回去拿了一方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
金不戮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下颏淡淡伤痕,昭示一个多月间不平静的过往。
虎伯望着那伤疤,轻叹了一声。
金不戮骤然直起身体,瞪住面前的人,手警惕地摸在后腰的三棱刺上。
见是虎伯,又松了一口气,瘫回椅背。
虎伯蹲下,拾起落在地上的毯子:“吵到少爷了,对不住。”
金不戮摇摇头。忽而又抬起头来:“我方才做梦了么?”
虎伯认真想想:“看不出来。”
金不戮又问:“我可曾说过梦话?”
虎伯一笑:“未曾。”
金不戮还不放松:“我从小到大,可有说梦话的毛病?”
虎伯想了想:“早前有过几次。少爷生病时,如果又赶上心里不痛快,便会……”
“便会如何?”金不戮眼里满是紧张。
“便会喊夫人。声音不大。现在随着少爷长大,已经不多见了。”
“我可还曾说别的?比如……比如因何事不痛快。”
“不会。”虎伯认真看住他,“少爷,你这一路上生病了么?还是谁听到了什么?”
金不戮似乎是松了口气。抿住嘴唇,眼中有一丝情绪闪过。
马上,他便垂下眼睛,站起身。捞过拐杖,回到舱内去。
舱内按照他的习惯,布置了书架和桌椅。
指尖在一册一册书脊上划过。最终抽出一本厚厚的经书,写着《楞严咒》。
他一页一页翻着经咒,视线全聚集在书页上,不着一词。
书页翻动,船侧光线不定行踪。
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我应该多读读的,可保持头脑清明,内心平静。”
也许,便不会胡思乱想,更不会在梦中乱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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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右舷有破浪声响。
一抹黑色的鳍倏忽一闪。接着,似有剑锋探出青色海面,如刀破绸缎。
满船的人都欢呼起来。
金不戮出舱的时候,有条影子跃入海中。
十月中的海,暖里透着寒。汪洋千里不着边际,人之渺小如若蜉蝣。
可那人就敢。
他举着长长的鱼枪,对着那抹鳍上下翻腾起来。鱼逐浪走,人踏浪尖。海是他的主场。
忽然之间,他随鱼一起沉如海底。翻上一串泡沫不见踪迹。
船上的人反而更大声地欢呼。
这期间船帆没落下,船兀自快行着。
金不戮往前走了走,神情里有些焦急。正要说些什么,就见海面又有剧烈波动。
一条白线划破了海面,腾起一朵巨大的水花。水花中飞出一条身影,如矫捷的苍鹰,落在甲板上。扛着条比他还长了一倍的箭鱼。
啪地一甩,巨大鱼身在甲板上跳动,拍打尾鳍。
雷般欢呼。
那是个十七八的年轻人。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阳光,又有一抹不相称的狠戾。赤裸的上身线条精悍。疤痕交错,是久经年月的痕迹。
背后纹着一只雄鹰,似翱飞于青空之上。小腹有一道疤,颜色尚浅,是两月左右的新伤。
他笑得有些孩子气:“箭鱼稀罕,抓来给少爷瞅瞅呀。”
金不戮赶忙走过去:“阿鹰,你伤刚好不久,何必为逗我开心无畏冒险。”
阿鹰哈哈大笑:“少爷果然说话啦!今天的海,这船速,还难不到我。”
金不戮盯着他穿好衣服,才蹲下来看着那不断翻腾的箭鱼。伸手在它光滑粘腻的身体上摸了摸,那鱼甩过长长前吻,就要来给他一下子。
阿鹰蹲在他身边:“我是拿着枪下去的,但想到少爷不喜欢伤生,一枪没刺。一会儿便放回海里去。”
听到“伤生”两个字,金不戮眸光强烈地抖了抖。摸在鱼上的手也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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