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仍然在这令人作呕的宋宫。为什么呢,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他可以逃离,可以笑得那样风清月白呢?为什么都是母亲的孩子,他就可以被母亲保护?为什么都流着齐国的血,他就可以和齐国联姻呢?
但从小的生活已经教会我把阴暗藏在心底,面上我只会甜甜地叫大哥。
那时候我想着只要我把齐国公主抢过来,我就是太子,我就可以离开这藏污纳垢的宋宫。这种想法在脑海一经闪过,便疯狂地扎根生长。
可惜后来我发现只有男女才可联姻。真奇怪,男人都可以和公马在一起,两个公主的联姻又碍着谁了?
后来我明白这是因为我无权无势。
既然男女方可联姻,我便把目光放在齐太子身上。那个时候的我不太明白什么叫资源浪费,也不知道中原还有大国几何。我只是一心地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宋宫。
可我离齐太子这样远,我搜集所有与齐太子相关的信息,只对母亲说为了帮大哥讨好齐国,我的脑海中渐渐勾勒出这样一道身影: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翩然雅致,他有着聪慧的头脑,敏捷的身手,俊俏的容貌,幽默的性情,他偏爱音律,他喜开顽笑,他爱逗弄人。
这道身影充斥着我从女童到少女的漫长光阴。
我想他一定喜欢弹的一手好琴,他一定喜欢天真烂漫,他一定喜欢一逗弄就脸红的人,我照着这个样子打磨自己,到后来已经不知道真正的宋玉是个什么模样。
然而还没等我用这副专门讨他喜欢的样子去见他,渐渐长大的我便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嫁给他的。宋国已经娶了齐公主,建立了牢不可分的情谊,就不会再浪费一个公主,何况——凭我的身份是不配嫁给他做正妻的,他要娶,便是梁楚的贵女。
可现在存在的宋玉,是专门为了讨好他齐涵存在的宋玉。
我记恨我未来的大嫂谢妤,凭什么她可以嫁给宋太子,凭什么她是这样尊贵的大国公主,凭什么她就占了齐宋联姻的高点,而我却不配。我知道这是迁怒,她没有做错任何事,还间接给了我宋国公主头一份的优渥生活——但坏女人怨恨一个人是可以没有道理的。
我一边想着破坏大哥和谢妤的婚事,一边又物色他国子弟。我要离开宋国,宋国的天是昏暗的,即便万里无云的晴天也像蒙着一层阴翳,我要去呼吸他国甜美的空气。
我不配做大国太子的正妻,小国太子还是可以的,中国、大国普通公子或是氏族贵子也使得。
我选择着我未来的夫婿,我翻看着他们的文章,我揣摩他们的喜好,我评估着他们的性情——我竟渐渐熟悉着天下大势,这些公子贵子足矣勾勒出这昊末的精彩画卷。
君父说:可惜乃兄不类卿。
我睫毛一颤,想与他说:召国有召太夫人,想必太女也使得。
是啊,如果我做了太女,做了这宋国的主宰,我可以把这令人厌恶的地方打造成我理想中的过度,没有丑恶,没有污秽,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但我知道我的君父看起来再癫狂,骨子里还是夫为妻纲的男人。他提起召太夫人的时候,赞叹中有着显而易见的厌恶与提防,一个男子对女子手握重权的提防。
召太夫人之所以没把打倒,是因为召国在灭国之危中对掌权者的容忍空前降低,这很正常,就像他们能纵容君父用庄严华美的一切去装点一头畜牲一样。而对外,召太夫人也给出了足够的好处,令他国犯不着为了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夫人消磨自己的兵力,给敌人以可趁之机。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继续挑选夫婿,可却更倾向于那些软弱的公子。
但我总是想起齐涵,毕竟宋玉是为齐涵精心培养而成的,我对他有种本能的依赖与执着。我听说他要去求娶梁国公主,这怎么可以?我这样眷念他——我想杀了他。
我想杀了他,然后煮了他的血肉,吸了他的骨髓,听说人肉是酸的,我见过他的画像,那样好看,想来与那些贱民的酸肉不同。
可我有什么本事呢?
我既无法摆脱紫金赤兔的梦魇,也无法奔向他。
齐国公主的婚车在我内心的怨毒的中巍巍驶来,暂时落座在齐国驿使馆,大哥央我送些玩意儿给她解闷,巡视驿使馆服侍是否周到。
自然是周到的,太子殿下耳提面命过一天的任务,如何会办的不周到?
我在云霞堆满天边的时候,见到了这位我又慕又恨的未来大嫂,她脸上幸福的红晕比天边的云霞还夺目,和我说话时,也是那种没有阴翳的明朗,还给我包了名贵的齐糖。
糖很甜,一路甜到了我心里。
回来后,刷着紫金赤兔马的马尾,一个绝妙的计划在我内心勾勒。
我代大哥送了她一块玉佩,一块代表着宋公子身份的玉佩,一块跑了一夜紫金赤兔最爱的蜜糖的玉佩,随国蜂巢出产的蜜糖。
嘻嘻——
她脸上那令人厌恶的幸福神采终于变成仓皇失措,她坚毅明亮的双眼被软弱的泪水浸泡,我天真无邪地笑问母亲:齐国大公主不是我嫂嫂吗,怎么成了谢良人?
我那循规蹈矩的大哥做了这辈子最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儿——带着齐公主私奔了。我静静地注视着一切,我期待有人终于难呢过在深陷泥淖后逃离,我嫉妒有人竟然可以这样逃离。最终,我只是心惊于君父的狠辣。
这对苦命鸳鸯被抓了回来,大哥被囚禁,齐公主的陪嫁全部死于“疫病”。
母亲愤怒又绝望:子期,你要走,你走到天涯海角,是打算再也不见我与你妹妹吗?我老了不妨事,你妹妹还这么小,君上一根手指就能让她生不如死,这些都比不上一个外姓女人吗你的爱情就如此伟大吗?
大哥这辈子也只能勇敢这么一次,他身后是母亲、我和支持他的朝臣,是他东宫三百二十五口人命,是从小奶大他的奶娘,是情同手足的书童,是替他挡过刀剑的武士。
他终于屈服了,却麻木地像个傀儡。
爱憎分明的齐公主却恨极了大哥的无为与懦弱。
两个人的痛苦是我快乐的养料,我像朵花儿一样在其滋养下越加娇艳。但我想不到那位齐公主竟然能逃出宋都,回到扶突。
大哥在帮她,他是宋太子,不会做对宋国不利的事,可他也无法拒绝她幽怨的眼神,最终只是假装被利用。
而我的噩梦就此降临。
那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齐公主华丽转身,成了国后。
她很快生下了君父的嫡子,而大哥五年未娶,她蛊惑大哥为她做事,对我和母亲假意怀柔,还一副愿意帮大哥稳固太子之位的模样,甚至暗示九弟是她和大哥的孩子。
我觉得不对,可母亲早已相信了她,又或者母亲也想要借这大国公主的势,大哥更是见到她便不知手脚如何摆放,无论我如何抓她的破绽,都能被她巧妙避过,到最后反而是我暴露在她面前,失了年幼天真的面具。
以至于,后来大哥死在我眼前时,我竟不觉如何吃惊,只是心头突兀地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些难受,有些酸涩,或许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后悔与自责。
我想起大哥自幼待我是极好的。每次出去会给我带粽子糖,课业不过关会代我打手心,练武摔倒了从来是垫在我身下,可惜——自我第一次去服侍紫金赤兔,一切都变了。
这样的我岂会还懂后悔与自责。
是了。
——我大抵是可惜这世上少了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我必定是在难过没了太子的庇护往后会越加艰难的生活。
滚烫的液体沿着脸颊滑入喉中,咸而涩。
我摸摸眼角,有些开心:冬日的风未免太大了些,将我甜美的笑容都吹散了,刚好、刚好这泪水可以掩饰我并不悲伤的内心。
我对齐公主的憎恨越加强烈了。
可我不会像母亲一样像疯狗一样对着她吼叫,那很难看。
我终日除了去冷宫探望母亲,便在思索如何复仇,报复对方使我失去了优渥的生活,这种念头即使是见到了我一直魂牵梦萦的齐涵也无法消除。
可我没想到,君父薨了。我那像深渊一样不可逃避、禁锢我整整十六年人生的君父薨了——原来君父也是会死会灭的。
突兀的自由,突兀的新鲜空气,突兀的碧海蓝天,我内心产生巨大的空白。君父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我忽然疯狂地爱上了国后谢妤。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知道是她。
她推倒了我面前不可逾越的高山。
我忽然觉得曾经的自己像个小丑,可笑,真是可笑。我笑出了声,笑出了泪,这熟悉的咸涩滋味忽然让我明白原来大哥死时我是痛心的。
回头看踏过的路,步步滑稽。
我的过往都是过错,我不知如何矫正。我像重获新生的孩童,学着国后、哦不,是太夫人了,我下意识地学着她一颦一笑、待人接物,我看她看过的书,我总是偷偷看她,我想成为像她这样的人,像她这样能在陷入污泥后爬出来把这泥坑填平的人。
可是发现这一点的她只当我图谋不轨,决意将我远嫁,人选正是她的弟弟,我曾经的梦里人——温留君谢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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