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家中空落的女人,纷纷探出身子来往街上瞧,时不时有教训孩子的吵骂声此起彼伏。
除了雨水和河水,其实各地的人情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同。
闻濯一行人自陆路骑马通达,耽搁数日,终于顺着梧州的线索,一路追查到了庐州。
刑部、兵部以及都察院一行人,早在十日前就已经抵达庐州,为了查案方便,各自找了两家相隔不远的客栈作为歇脚点。
白日有底下的人出去踩点查探,夜里如常回客栈回禀情况。
授闻濯之前下达的指令,在他们到达庐州之前,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同步跟进庐州黑市交易的据点流动,不放过任何细节。
一旬的时间,底下这群人算是摸出来了点东西。
庐州城内大大小小的交易据点一共有六处,其中黑市里的那处为出货量最大的据点,卖的价钱也比其他的交易渠道便宜。
剩下五个据点,分别分布在城内,有三个是由某些做药草生意的医馆私下贩卖,还有两个是普通商户人家在流售。
要货的人数单次并不庞大,要的量也不算多,但每次过来都是不同的人,且十日下来,所有能够支出得起购买草乌散的人,基本含括了大半个庐州。
也就是说,在庐州城内,兜售草乌散已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只不过集市中这类药物并不常见,行医之人早前认为此药含毒,并不建议多量使用,所以这东西平日不太拿到明面上来交易。
久而久之,私下交易就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剂量和危害他们或许早就听的耳里生茧,但谁家也能用得着这种既止疼,又能麻痹神经的东西。
闻濯才到客栈,出来迎接的是刑部的右郎中胡不为,和兵部的一个掌武选主事杨朔。
了解大概情况后,他们在客栈先歇息了半日。
晚间,几位主事便同聚在闻濯屋中商议消息。
“这案子好像越查越没有头绪。”胡不为捏着眉心,说话的中气都短了两寸。
方书迟道:“我们一路从梧州走到湖州,发现各个州城内,都有黑市在交易,而且流通的数量不相上下。”
座上几位眉头皱的更紧。
方书迟又道:“所以草乌流通是早有预谋,甚至这个交易市场的产生比我们预估的还要早。”
“如今我们看到的局面,或许只是当时的九牛一毛,如今可以得知的是,草乌走私的筹谋牵头人,早在我们把目光放在这件事情之前,就营取了一笔暴利。”
“而在我们离开京畿之后,他们趁机收网,将自身的尾巴清理干净,只留下了均匀数量的据点,分别分布在各个州城内,为的就是混淆我们的视线。”
杨朔越听越心惊。
既然草乌事件筹谋者,现如今已经收网,那他们这一趟,岂不是要无功而返?
“这还怎么查?”
“见微知着,明察秋毫,”闻濯自书案前起身,“各地贸易都有官府严格把控,若是出了问题,他们自然知悉的一清二楚。”
“殿下自徽州一行便游刃有余许多,是否那时就已经有所察觉。”方书迟问。
闻濯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旁神色黯淡的姚如许一眼,“姚侍郎好像有心事。”
姚如许抬起头,矢口否认道:“下官只是有些水土不服罢了。”
“听闻水土不服只有故乡之物、之人能治,姚侍郎不如随本王走一遭。”
姚如许抬眸看他,望见他满眼算计,心下忽颤,不自觉就皱起了眉。
眼下已然入夜,是最能掩人耳目的好时机。
“不知殿下何解?”
闻濯勾了勾嘴角,“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
——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沈宓将当日的手信递给钟自照,笑了笑,“这封信是你让韩礼写的?”
两人对坐在承明殿侧殿的露台上,天边银月有缺,光线冰凉,七月末的风还算舒爽,傍边的草丛中虫鸣起伏,热闹非凡。
今夜沈宓原本打算要早早歇下,中途钟自照来找,便消了困意。
拿了一壶酒去侧殿对坐,手谈了两局棋,均胜。
“我的手还伸不到那般长。”钟自照饮了一口酒,对着他露出毫无防备的眉眼。
如今沈宓再看他这张脸,昔日的恐惧和忌惮都成了坦然,他每多看一眼,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便消散一分,直到这张脸变得和旁人没什么不同,变得逐渐陌生。
兄长二字,也成为一个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称谓。
“那你同他们是如何联络的?”沈宓问。
“全凭他们主动给出指令。”钟自照回答的并没有什么漏洞,几乎全京城的眼线,都是这般被动。
见沈宓没有再开口,他继而问道:“当日宴上初见,你对我的敌意似乎格外大,是因为…那封信?”
依照沈宓的秉性,以及这么多年做傀儡的习惯,早该熟悉他这样的出场方式,但那次他却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不知是因为当时他身侧有堂堂摄政王在伴,还是因为逆反韩礼的心思早已酝酿出头……
“我从来不知晓还有你的存在,”沈宓盯着他,神情平淡,“我憎恶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未免太过从容,那一瞬追溯过往廿载,还想问问你,既然你知晓我的存在,那为何你从来没有同我通过风,传过信?”
“那时嘉靖帝一心认为,你是他的儿子,他对你的恩宠,可谓是闻所未闻,”钟自照放下杯盏,“阿宁,你那时候还小。”
“所以,你默认了后来发生的诸事,”沈宓失笑,“你不必试图用谎话蒙混我,我还不至于蠢到,认为你是真心想与我做亲兄弟。”
钟自照哑口无言,只好自罚一杯,冲他笑笑,“那便祝你我二人,得偿所愿。”
说罢,他起身打算离去。
正抬脚,又听沈宓问道:“这几日江南境况如何?”
钟自照转身看他,“世子不必担忧,我们的人早在六月前就已经收了网,而且痕迹做的很干净,如今剩下的,只不过是些贪婪的替死鬼罢了。”
“尹毓如今是在庐州担任刺史一职?”沈宓继他话落忽然问道。
钟自照脸上神情顿了一瞬,又恢复自然,“世子想问什么?”
“没什么,毕竟是我送他去了那方安稳地,时隔多年,他隔岸观火,日子好像过的还不错。”
钟自照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了一下,“世子不必多虑,人各有志。”
沈宓没有再回话。
任他走后独自在露台坐了许久,直到夜半起大风,宫人过来催促才拎着酒壶回了殿。
——
说起尹毓,他在这山水之间隐匿廿载,今夕已至花甲之年,想来这些年他过的还算舒心,哪怕失了高官俸禄,也在一城做得了主。
他当年膝下承有一子一女,皆在他遭遇贬黜之际,随他一起迁来了庐州。
廿载里他又娶了两次,如今三子两女,除却长子入了仕途,剩下两子都还是鲜衣怒马的年纪。
长女前几年已许配了人家,只剩次女还在跟前侍奉,不过眼瞅着也到了眼婚嫁的时候。
闻濯同姚如许登门,便是由他这次女带路去的议事厅。
小姑娘亭亭玉立,还在对外来事物好奇的年纪里。
起初见到闻濯二人还有些警惕,后来得知他二人是远来贵客,顿时放下了端着的姿态,在路上一个劲儿地询问他二人从何处来,是哪里人。
偶尔对上闻濯的视线,还晓得要脸红。
见一旁的姚如许神情不愉,便没有多同他搭话,偶尔得闻濯一两句冷淡的回复,便愈加感兴趣,人家回半句,她能问十句。
言辞十分跳脱活泼,秀气的小脸上的表情变化的也很快,这么具有生气和个性的姑娘,在京畿很是少见。
临到议事厅,她还在问。
“你二人生的这样高大,到底是吃什么长起来的?在我们这里,就没见过你们这样高个子的男子。”
“你们那儿的女子是不是也是这般?”
“年前我在红药溪那边见着一个姐姐,她个子生的跟男子还高,但身量是极其苗条婀娜的,人生的也好看,可街坊四邻都讲她嫁不出去。”
“我跟他们理论,他们非说我不对,还害我回来教我爹罚跪了一夜祠堂,可跪死我——呸呸呸,我差些忘了,我娘不喜欢我这般说话。”
她忽然转过身,看着闻濯二人,垂头丧气地叹息一声,“唉,你们说我们这里的人,是不是特别没意思啊?”
闻濯本不知晓该怎么回答她,抬眸望见有人出厅迎接,便止了声。
“月摇,回你娘的房里去。”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虽头发两鬓略微带霜,却中气十足,瞧着面上荣光也不像一个花甲之年的人。
但他的五官模子并没有变,跟廿载前相比,只是多了一些岁月雕琢的痕迹。
小姑娘约莫是怕极了再次被罚跪,哪怕神情诸多不舍,却还是扶礼离去。
聒噪的小黄雀一走,满庭就只剩夜风吹拂,和夏虫躁动的声响,三个大活人对坐,也比不上一个小姑娘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