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落花绕树,回雪从风,水下游鱼亦流光转翠,影落锦色。①
赵应禛让人牵了马回府,自己和赵应祾缓步走在人群中间,林辰几人护在左右。
赵应禛怕小弟走路不稳,一直沿着人少的地方走。
可惜这街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各个摩肩接踵,林辰众人废了半天劲还是避免不了人们如潮水洪流在身旁涌来涌去。
赵应禛干脆拿了赵应祾的拐杖,揽着他的肩膀,自己那件白色大氅也罩着他,如此将人护在身下。
赵应祾整个陷入赵应禛怀中,抵着他的四肢、肌肉、骨骼,就好像他本就是他胸前的一只吊坠,悠悠晃荡在他皮肤前。
雕石一碰到皮发血肉,居然也就活了过来。
对方的下巴和颈偶尔会贴到自己的头,赵应祾便觉得耳中轰鸣,嘈杂的闹市人声,不规律的呼吸换气,无法停止的血液奔流。
“这简直同过年没有什么两样了。”林辰苦笑,“是要比庆州除夕还热闹百倍!”
固舆前线每年都在忙着布兵,敌人打过来时才不会管你是不是在迎新年。
况且这也是晅和辽根本分歧的一点——辽国从皇室到百姓全民信奉吉木神教,他们过节的时间同晅国完全不同。
赵应禛:“集市兴盛,百姓富庶,实乃幸事。”他们奋战多年,求的护的无非是家国安泰,若此时这片土地满目萧寂才是真正的可悲。
他生得高,在拥挤街道里可谓鹤立鸡群,一眼望去尽是沉浸在欢愉热闹里的笑脸。
街道右侧全是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冒着热气的汤水,稻草棍上插了一串的面人糖葫芦,还有裹了糖浆的果子。
赵应禛给赵应祾买了好几串冰糖水果,多是草莓、柑橘之类。
这大抵是这些年想出来的新做法,他也没在庆州见过,觉得有趣得紧。
那小铺老板见赵应禛出手如此大方,嘴笑得合不上,热情得不行,“这是今年最后一批草莓了。别看个头小,沾着我家这个糖吃,又酸又甜,舒服!”
“那橘子也是!水多!得一口咬下去!”
老板拿了纸袋子把串都包好,赵应祾接过来抱在怀里,混着冷冽又热情的空气,闻到一股子黏腻的糖香。
他拎着根冰糖草莓在手上,小心侧凑上去咬了一颗下来。入口是一层玻璃般固了形状的糖,寻常味道,再嚼下去就是果味。
他躲在赵应禛怀里仿佛与尘世隔绝,一时分不清嘴里到底是甜是酸,仿佛人间已无百味。
“三哥哥你尝尝?”他在他臂下探出头来,冒一小个尖,面上是自己都没察觉的依恋乖巧、讨人好,哪里有半点少年郎的乖戾。
那第二颗冰糖草莓被他咬了一半,伸在赵应禛嘴边,男人也没注意就低头吞了另外半个,抬起头来说好吃。
赵应祾眯着眼睛笑,“是吧哥哥!”
他当然是故意的。
他偷得了这点隐秘的欢喜,乐得不行,舔着、轻碰着吃了剩下的,糊了一嘴的糖浆。
他们顺着人流往河岸边走去。
林辰几人不愧是军队出身,冲锋工作做得如鱼得水。别人看了对眼便知其气势不同不好惹,自觉让了道。
此时江面无风,水中画舫随波缓慢飘荡。
船尾有歌女莺莺,余声清婉,手作挽指之势,戴花冠,隔得远瞧不清长相,只觉得悦耳悦目。
“可想坐下休息片刻?”赵应禛突然低头问道。
此处人山人海,哪有地方可坐?
赵应祾还没来得及疑惑,就听赵应禛又问了一句,“可怕?”
他不知他说的是怕什么,却也下意识摇头。
下一秒,赵应禛便托着他的腰和腿,近乎抱举着他坐上了河边栏杆。
赵应祾小声“啊”了一声,手紧紧抓住赵应禛的手掌,没握准,攥住了他的手指。
他坐的倒是稳,只是没注意被吓了一跳,也不曾想赵应禛会有如此举动。
赵应禛靠在他的背后扶着栏上石雕稳住他,“如此可看的清楚了。”
赵应祾一双腿悬在空中,衣袂扬起,江水平静就在脚下。
若这山海万千不过尔耳。
他有背后这一人在,便可放心踏步而去。
“清楚。”
他微转头就是赵应禛的侧脸,便凑到他耳边低语,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这燕江河水。
“这虽只是燕江一支,我却也想看一眼。”
看一眼这江水沉沉,扁舟短棹,该有渔人归港,渡口白鸟飞。
他所言其实非虚。
除去那次灵昶山之行,身处晋京时,他不是被人锁在宫城之中,便是自己将自己锢在三皇子府。
这条燕江,他曾在别处见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在这生养自己的土地上眺望。
近乡情怯说来不恰当,他却也是真的在乡情怯。
“谢谢兄长。”他轻声道。
“我知晓。”赵应禛仿佛真的明了一切,独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又顿了顿说:“不必言谢。”
众人在河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晚风渐起,吹得赵应祾衣袖皆鼓了起来,头发往上飘扬,赵应禛才又将他抱下来。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然矣!”赵应祾张开一只手,笑得恣意,突然有了一份少年朝气。
实际上又是咯咯笑得幼稚,在他三哥怀里想做一只飞鸟而去。
船上纷纷挂起了灯,绛烛灯红,像是要烧着水中月,一路撒到天上星。
夜间船舫有聚拢有零落,仿佛十里珠帘,条条满座,声绕四方,从岸上看去就如一幅望不尽的长画。
赵应禛见赵应祾沿着岸廊恋恋不舍,也没有催他,慢慢地走在他身边。
赵应禛:“明日太后寿宴摆在广阳殿,覆华池上亦有画舫。歌舞琴笛,宫中定然是最新的。”
虽然赵应祾没说,面上也不显。但赵应禛总怕小弟在意今日没能游江,特意解释两句。
赵应祾兴致高昂地应下,半点也不觉得赵应禛把他看做小孩子有什么不好,反而爱透了他这番低声慢语认真解释的样子。
他是将他放在心上的。
这多难得。
坐上马车,赵应祾同赵应禛回了庄王府,明日再一起往宫中去。
①改编自 岑参《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顾况《王郎中妓席五咏·舞》
第15章 “小禛,可以放下了。”
此次大宴,一半是明面上为了太后的七十生辰,另一半就是为了庆贺固舆之捷。
所以庄王亦是今日的主角。
他着一身衮冕,火珠镖首,白玉双佩,亲王五章,七旒冕。
是征还、饮至的正统装束。
举朝上下,除了皇帝和太后,他便最显高贵庄重。
太后穿玄色袆衣,刻缯彩绘翚文,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其衣以深青织成为之,文为翚翟之形。①
庄王胞妹赵子婳在她身旁搀扶着,头戴银翠细钿,身穿未出阁公主礼衣,淡紫长裙,礼仪端庄。
太常寺所卜的祭祀吉时不算太早,恰等秋末高阳升至半空。
牺牲币玉、酒醴荐献皆摆放规整,掌礼乐少卿上前布阵,祭祀则跪读祝文,宫架、鼓吹一齐响起。
皇帝、太后先往前上香,敬天地鬼神,感念先祖庇佑大晅。
庄王后一步,领众臣子妃嫔拜天地六合、千岁万岁,求国泰民安、来年风调雨顺,家和万事兴。
赵应禛留了一份私心朝北拜兵主蚩尤又拜战神刑天,这十年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如此就当是善终了。
他杀性掩下,神鬼错挂在腰间,耳边突闻公卿敲青铜编钟,荡入耳畔,生生震动心神。
他想起幼年时,母亲带他往国寺去求佛。
业图方丈领他到一尊木佛前,让他抱着扛着它绕庙堂走十圈,最后将手中所呈放到一面巨大石窟里。
他那时年龄尚小,那座佛坐在莲上,闭目带笑,却同他身量差不多高,实木所雕举起来可谓沉重。
母亲魏惜最初走在他身前,最后落于他身后,见他即使咬牙吞咽、满头是汗也没有叫人帮忙。
赵应禛双目已被汗湿,突然闻母亲唤道,“小禛。”
他转过头去,见魏惜淡黄鞠衣没于光中,该是他眼前因疲累落下的泪水与汗水湮了视线,模糊不清,光晕长久未消。
“小禛,可以放下了。”母亲温柔细语。
可以放下了。
赵应禛低头,瞧见双手僵持成怀抱状,木佛外壳褪去,里面是一尊纯玉佛像,双目半睁半闭,仍旧带笑,周身皆是裂痕。
是他挂在脖子上近二十年的佛坠,同路濯所赠青玉平安坠贴身而放。
编钟声沉,长久不绝。
赵应禛跪在天地鼎前,再一低头,神鬼错落于脚边,双手不曾有一丝颤抖。
可以放下了。
广阳殿地阔,分上下两阶,皇室族人就坐于半高台。
御路踏跺上铺一层绣有奇珍异兽的地毯,正是夏渚国此番送来的贺礼。
各国使臣先上前来说贺词,大多是恭祝千岁,愿两国交好之言。
说完以后还不肯退下,偏要再举着杯朝庄王扯上半刻才算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