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只有在刚知道的时候,众人忍不住瞪大了双眼,谁能想到他是个皇子!
虽然九皇子在民间唯一的传闻就只有断腿,完全不见经传,但怎么说也是个皇子。此事还是蛮有冲击的。
这么说他和赵应禛就是亲兄弟了……众人不敢细想,草草就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他们又不是皇帝,难不成还能爬到庄王殿下头上指手画脚教训一番?
而且看他俩那淡定从容的模样,众朋友也就叹一口气再笑一下,随它一江春水向东,何解西流罢!
夏日傍晚,月洗高枝,未到午夜天就永远是汪着水一般的蓝。
汀洲低矮的树荫草丛潮湿,一片走不到尽头的广阔田野。
众人提着灯沿小径前行。
萤火小虫于身侧低飞。
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人敛了步子追随熠耀的光,还是万物轻呼、翅膀颤动,任人影盖了满身。
赵应祾走得慢。赵应禛就执了他的手一起落在队伍最末。
这流萤并非罕见。
夏末之前,晋京皇城中也会飞来许多,无声跳动在树丛里,像是一夜之间从盛开的花束里绽放出来的。
只是没有这么多罢了。
汀洲漫坡灿烂,灼烁如瑶台之上。
赵应祾想起元宵那日的燕江岸,天地倒转,池中花灯是仙乡坠落星辰,凡人窃窃掇取一方艳。
而此时却非如此。
扶桑之地仍旧高悬,而他们身处就是另一处蓬莱仙境。
当时星斗乃镜花水月,此时宵烛流光却于他指尖流淌,无止无尽。
他们将琉璃灯瓶中的蜡烛拿出,重新抓十数只虫儿装进去,霎时流光溢彩,蓝紫珐琅光斑明灭。
待到早晨,天光乍泄,复又将之送回花野。
又过了十日,庄王再次收到太子寄来的书信。
他们之前修书一封,连带着将石燃花炼制的丹药一齐送回皇宫。
赵应恪也来信回话。
先说多谢三哥排除万难为小五找到解药。赵应霁服下药丸后虽上吐下泻多日,但瘾症也逐渐戒除。
邹驹和裴山南也因此得了不少封赏。
而后他又将扶瀛所做之事解释明白,还表达了对小九的担心与歉意。
他也未借庄王久不归京之由收回北府军军权,近乎是将东宫放在一个任其拿捏生死的境地。
总之处处彰显联盟之意仍旧强烈。
虽然赵应祾本人记仇,但看太子求和之心诚恳,此事百利无害。
他不想给禛哥添多余的麻烦,便笑嘻嘻给对方说勉强原谅四皇兄罢!
反正扶瀛还在天牢里关着。
赵应禛捏一下他的脖颈,然后平静说好。但心里也不知让那前朝皇族生不如死多少次了。
这些事情早已尘埃落定,太子也不再多提,此番书信前来便是为了别的事。
先前他们一行人往汀洲来时,北府军也将梁川的具体位置与情况摸了个清楚,并将之待回呈给皇帝。
不过历元帝身子每况愈下,早朝都免了好几日,这些事便都由太子全权接手。
而赵应恪虽然比谁都要更了解梁川,却还是装模作样地召集六部紧急商讨。议案推翻好几轮,朝廷才终于选出特诏巡抚带领大小官员与军队重下南海。
太子承接皇帝旨意,梁川如今亦属晅之领土。若是文礼之术不成便只能大动干戈,总之是要在别国赶来之前拿下的。
赵应祾靠在赵应禛肩头和他一起读信。那些官话长篇大论,甚是拖沓,他没看两页就乏了,顺着蹭到男人腿上躺下。
“所以他写这么多来干甚?像同你汇报政事一样……”赵应祾又握住他的一只手把玩。
不用再迁就小弟的读信速度,赵应禛一目十行,很快摸清了赵应恪的意思。
“那些不打紧。”赵应禛道,“他写信来的目的是为了叫我们回去。”
皇帝重病,大抵熬不过六月了。
赵应祾有些惊讶,爬起来看赵应禛,半晌才小心翼翼道一句,“您别难过。”
赵昌承是死是活与赵应祾无关,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情谊,就是互相知道名字的陌路人。
但他说到底是赵应禛的父皇,纵使这些年疏离猜忌,但终究有那么一点养育之恩,至少天下人都看着。
赵应禛没说话,只用手掌轻轻摩挲对方的颈子,又凑近吻一下。
他缓缓抱住少年。
最终说一句,“无妨。”
庄王往汀洲之行乃是秘令。
可若不能守在临终的父亲身边,他是怎么也要被参一本不孝之罪的。
是以几人迅速收拾行囊,准备返航。
甄枫、花旌和裴山南回青泗。
想来无论是落风门、望余楼还是玉烟楼都相侯多时。
唯有邹驹和左崬决定再留下来一段时间,过后还要往梁川一趟。
路濯和花忘鱼大抵明白邹驹所想。
邹驹身上自幼年便有半边用过泠烛泪的痕迹,他与前朝南都定然有些瓜葛。
再者虽说是被父母留在落风门的,但他心里还是一如既往渴求家的温暖。
往梁川行不一定能圆他一梦,但想着“归乡”大概会叫他好受些。
而左无痕就比较坦率,直言是为了井嵩阳和姬小殊。
“小殊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还跟着他,我怕会有危险。”
北府军赶到汀洲时,洛瀛留下的那艘船还没离开,里面却一人也无,就是姬小殊也不见踪影。
他们沿着海岸找了几日却不见其他船只,想来他们二人大概也在这岛的某个地方,或许也找到以前南都人留下的房屋藏了起来。
左无痕终究还是想再找到井嵩阳,与他当面对质。就是从此一刀两断,也比他现在逃了好。
“不过若是再找不到便罢了。”
“只是不好和缪翃子交代。”
众人暗自叹一口气,明白兄弟所言亦不再劝,只说有事写信,来日再相会。
如此便别过。
大概是船行颠簸,还没痊愈的旧伤被折腾两回,又有复发的趋势。
赵应祾每日恹恹欲睡,缩在赵应禛怀里养神。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不过太子殿下的船就是不同寻常,虽不及全真教那艘大舫夸张,但内里装饰更为堂皇富丽,还请了戏团班子弹琴演戏。
花天锦地,热闹不休。
赵应祾看个新鲜,再有夜里兄长解开衣裳亲吻舔舐几下腹部那伤口,半个月水路也显得短暂起来。
但赵应祾偶尔直面那几处疤痕时,还是会瘪嘴用回孤语小声说一句,“丑东西。”
可是赵应禛还是喜欢将他的双腿架在肩头,轻轻去吻那些曾经曼延血肉的伤疤。
而且这样更深入。
即使因着伤病,这些日子他们很少真正行事。这个姿势也能更亲近。
在他颤抖着濒临崩溃的边缘,赵应禛就再去抚摸那些痕迹,凑在他耳边一边一边用回孤语道,“你好漂亮。”
直到对方摇着头求饶,应了那句夸赞。他方再次吻他。
你好漂亮。
我好喜欢。
回到皇宫时,历元帝已病入膏肓,行将就木。
一切已到残灯末庙。
坤和宫门前殿里跪了几个位高或受宠的妃嫔,轮番伺候。皇子皇孙也在里屋侯着。
他们压抑着哭声,看起来各个哀哀欲绝。
赵应祾觉得老皇帝最后也并不想看见自己,他们彼此彼此。所以他只陪赵应禛走到寝屋,并不往床前凑。
对方知道他的意思,朝他很轻地笑一下,又捏捏他的耳朵示意“等我一会儿”,方才走过去。
赵逐川撑着拐杖走到角落,给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
淑贵妃大概连日操劳,未施粉黛,眼圈红着。头上那些厚重的配饰也卸了下来,只戴一只孔雀银簪,素雅清丽。
她为庄王让出位置,好像是后退间不经意看见了赵应祾,两人行礼见过。
九皇子装得天真,安慰一句,“娘娘保重贵体。”
她点头应下,声音略显疲惫却很温柔,“你来了。”
短暂如萍水一逢的交流,他们再次擦肩而过。
历元帝的命靠药吊着,不说太医宫女,几个皇子也得轮番守夜。
赵应禛想让小九回皇子所休息,但赵应祾不愿意,耍了几次赖,庄王也无可奈何,只能让他在旁边睡会儿。
赵应祾想的是老皇帝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变故也就会随之而来。他守在禛哥旁边,无论怎么说都是个强有力的后手。
因为他站在外围看得清楚。
皇后被禁足宫中,无诏不得前来侍奉。
而康王赵应翯这些天一直想与皇帝说点什么,但赵昌承不乐意听他讲话,赵应恪也就顺势笑着阻挡他靠近,态度温和却强硬。
康王的神色也愈发阴郁。
不出所料,皇帝没能撑过他们到来的第三夜。
赵昌承口齿不清,回光返照也捋不直他的舌头,只能叫他更用力地握紧赵应恪和关若媛的手。
淑贵妃慢慢流泪,太子一声又一声哀切地唤“父皇”。
但终究也唤不回了。
等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康王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