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岭原本心情还不错,如果他没有听见有人编排他和谢之容的话。
“照你这么说,那谢之容才貌俱佳,又出身高贵,何必非要入宫来,和宫中的诸位公子抢恩宠呢?”一个声音随着他往前走慢慢近了。
许玑快速抬头看了眼萧岭,摆手示意身后的宫人不要出声。
“谁嫌圣眷多啊,”另一个声音语带不屑地回答,尖细的嗓音,又扯着脖子喊,好像非但不避人,还刻意叫谁听似的,“况且一入宫来,将陛下伺候好便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若能入仕,不知要多用多少功夫,”这人声音压低,“陛下可喜欢极了谢之容,想见谢之容又怕扰了他休息,特意吩咐宫人不大张旗鼓地去太微宫呢。”
那四个小宫人听得面上已经没有人色了,恨不得把头插进脚下,哪里敢看萧岭的脸色。
萧岭扬眉。
原来暴虐如萧岭,后宫中也少不得有浮言纷纷。
对方笑,“陛下这么喜欢他,他走什么?”
“欲,欲那什么,欲擒故纵呗,书读多了的人就是不一样,那些手段都比旁人多。”这人说完,笑得开怀。
聊天的几个人也笑开了。
这样的话,恐怕编排谢之容最好入耳的了,萧岭记得,有人说过谢之容天生□□,不如兄长受淮王喜欢,世子职位迟早保不住,他为了权势,做得出爬龙床,以色取宠皇帝的事情,其中种种,不堪入耳。
人言如锋刃,一刀一刀地摧折着谢之容。
璞玉化为连城璧虽要经过万千雕琢,然而此种磋磨,剔去的不是石质,而是脊骨。
几个太监正说的开怀,余光瞥见人影,不见华贵仪仗,以为是住在附近的谢之容来了,相视露出个笑脸,扭过头要给谢之容请安,再膈应他一通。
据说谢之容傲得很,是个目下无尘的性子,这样的人,不屑于同他们打交道,也不会屑于同他们计较,故而做的有恃无恐。
为首的太监刚要敷衍地见个礼,在看清走过来的人时脸色骤地变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得震天响。
他们哪知道,来的不是谢之容,而是皇帝!
在宫里呆过一日的人都知道,萧岭从不早起,何况还是做早起逛园子这样于皇帝而言最最索然无味之事。
皇帝身边最受宠爱的黄门郎之一,就是因为直呼了谢世子的名字,眼下早不知拖到哪里打死喂狗去了,他们当皇帝的面这般议论谢之容,岂能活命?!
“陛下,奴等痰迷了心窍,奴等不敢了——”哭丧似的嗓子还没扯开,就被萧岭身后的宫人一脚踹翻在地。
“闭上你的狗嘴!”这个小宫人生得一张圆圆娃娃脸,骂起人来却极凶,唬得那几个太监大气不敢喘,只闷声磕头。
萧岭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太监身上。
他衣衫灰扑扑的,下摆还打着补丁,袖口磨得光亮。
这样的衣裳,莫说是许玑,就算是未央宫任何一个末等宫人都不会穿。
后宫十二司,唯有发配罪奴的浣衣司内宫人会有如此穿着,浣衣司宫人因为获罪,几无月俸,年节给宫人裁制新衣时,也会有意漏过他们,这个太监的衣服,估计算是浣衣司宫人中比较齐整的了。
为什么萧岭会这样清楚?
因为书中在后期写暴君不知道脑子哪里出了问题或者他脑子根本就没好过,不干正事溜达到浣衣司,正好看见个肤白貌美的小美人,暴君惊讶于此等贫寒破旧之地竟有个兰花般亭亭的美人,见之倾心,之后种种,自不必言明。
其中书里介绍了一下浣衣司的独特地位和小美人身上衣服的破旧。
萧岭如今见到这个太监,一下就想起了书中描述。
浣衣司的宫人都是戴罪之身,无事不得出浣衣司,浣衣司远离宫中繁华处,位置极偏僻,宫人们过着与世隔绝的清苦日子。
可这几个人却能在御花园中,编排着他与谢之容。
有点意思。
“陛下?”许玑觑着皇帝的脸色。
几个人磕得头晕目眩,血顺着额角往下淌。
他们怎么也不好想到,为贵人做这么点小事,竟能碰到宫中身份至贵之人。
“你来办,”萧岭道:“好好问他们话。”
处理这种事萧岭没有经验。
哪个受宠的公子没受过这样的议论?
后面的小宫人听到这话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怎么偏偏,就这位谢公子如此特殊?
许玑掌管内宫事多年,如何看不出端倪?听到皇帝一句好好问,当即明白陛下用意,回道:“是。”
萧岭皱着眉,抬腿就走。
三个小宫人没得到跟上的命令,只好转头去找许玑。
萧岭慢慢往前走。
书里好些事情都没说清,萧岭看书时囫囵地看完了,倒无所谓,如今自己经历了这些,才在心里叹息,作者为何没有好好把世界观介绍清楚。
花香,草木香与新鲜清凉的空气一起涌入,叫萧岭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
又走不远,方知御花园是有尽头的。
尽头有林荫,一人素色衣袍,执子静坐,如在画中,周遭,唯有风动花叶声。
指尖一枚黑子,欲落不落,似在纠结位置。
黑子为黑青玉所制,漆黑如墨,正与谢之容执棋的手指相映,肤色莹润,远甚玉质。
即便不喜欢男人,萧岭也承认,这个画面确实很美。
同时,萧岭很遗憾,遗憾谢之容没跑。
虽然跑了,谢之容就不是谢之容了。
原书的内容一点一点挤进脑子,生怕系统又出来发布些把他往死路上逼的任务,萧岭转头就走。
谢之容寻到了破绽之处,落子。
“咔。”
棋子轻响。
谢之容起身,或许是因为终于找到了落子处,他心情不错,“陛下。”
萧岭身体一僵。
救命!
虽然系统什么声音都没出,但是他已经感受到系统在注视他。
谢之容为什么要叫他,谢之容不应该恨不得他远点吗?
在原书中,确实谢之容眉头紧锁,独自下棋的情节,后来……这些棋子被他吃进去了。
萧岭想起原书的剧情,只觉得眼前发黑。
倘若系统不做人,让他干这个,他难道能让谢之容生吞棋子吗?
虽然生吞比书里那么吃强,但是谢之容又不知道,他只会以为皇帝在侮辱他!
也确实是侮辱。
而且最重要的是,萧岭确认,自己打不过谢之容。
在没有任何护卫的情况下,萧岭清楚,自己和谢之容说出这样的话,这个棋子,究竟会进谁肚子里。
毫无疑问,是他自己。
为什么要叫我为什么要叫我为什么要叫我?
萧岭心中飞快地闪过这些话,他慢慢地,宛如上断头台一般地转过身,朝谢之容点点头,“之容。”
他的僵硬落入谢之容眼里,让烦闷的谢世子微妙地感受到一点欺负人的快意。
明明是皇帝叫他入宫,而今还要摆出这幅逼良为娼似的脸做什么?
从昨天他入宫,皇帝就多有奇怪之处。
其中最奇怪的,莫过于杀了庾玉泉。
谢之容当然不会以为皇帝真对他一见倾心,他心中有两种猜测,一是暴君喜怒无常,杀一个庾玉泉算什么,国之栋梁他想杀不还是杀了?二则是,他是一把刀,一个理由。
第二种猜测谢之容自己想来都觉荒唐,然而从天下的角度想,他希望是第二种。
方才那几个宫人的言谈,让谢之容蓦地看出,宫中,其实远不如前朝所想的那样。
挥霍无度,美人如云,然而奢靡之下,或许还有暗潮涌动。
那几个太监,悄悄确认他在之后才开始大放厥词,如他们所说,他是受皇帝宠爱的谢公子,这群人就算议论,也不会刻意跑到他眼前。
议论着被他发现和议论就是要他发现,是两回事。
寻常宫人,不会如此大胆。
除非,是受人之命。
萧岭慢慢地挪到了谢之容面前。
他动作之慢,宛如一个八十岁的老翁。
萧岭神情自然,可他的动作,已经将不愿意写在了脸上。
谢之容做了个请的手势,“陛下请坐。”
萧岭看着眼前的石凳,宛如看见了针毡,缓缓坐了下去。
谢之容将棋子推到萧岭面前,“不知陛下可否赏光,陪臣手谈一局?”
萧岭会一点点,属于自学的爱好水平,同谢之容这个师从国手,学了十几年棋的土生土长古代贵族子弟根本没法比,况且他现在心思也不在这,只想快点走。
萧岭目光扫过尚未分出结果的残局,慢慢道;“朕看之容方才端详棋局良久,朕不忍打扰。”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谢之容也不勉强,道:“多谢陛下体恤臣。”
他又拈起一枚棋子,一面思索着下在哪里,一面仿佛不经意地说:“臣小时候听说过宫中规矩森严,是个不容人情的所在,这些话臣从小记到大,说出来怕陛下笑话,臣一直害怕入宫。”
萧岭心说,你会怕?
谢之容会怕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