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在楚云七当着玉笛山庄所有人的面将他的标志性暗器钉在藏剑阁牌匾上之后,他曾经想过要取下这个东西,但是萧关傲却制止了他。他希望让这个代表着玉笛山庄耻辱的东西永远地刻在藏剑阁最显眼的位置,提醒着他们不要懈怠,直到他们一雪前耻那一天。
但不幸的是,楚云七现在仍好端端活跃在江湖上,他们始终没能有机会一雪前耻,这个东西也就一直那样直愣愣地钉在藏剑阁的牌匾上。
六年以来,沈望岳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它就像一块不痛不痒的难看疮疤,抹不掉,好不了,横看竖看都是多余,但如果有一日突然消失了,反倒比在时更为扎眼。
沈望岳驻足在牌匾下细细观察上面那道纹路。
当初那枚玉镖入木极深,几乎有一半都埋进匾面,必然不会是自然脱落。难道是有人私自拿走了这枚玉镖吗?玉笛弟子不敢做这样的事,不熟悉玉笛山庄的人也进不了这个地方。
是楚云七吗?难道他自那夜之后一直没有离开玉笛山庄?
沈望岳的目光落到牌匾顶端一个新鲜的鞋印上。
藏剑阁有两个入口,一个是正门,另一个则是开在屋顶的天窗,供走水时紧急逃生所用,如果要从外面进入,只能通过轻功从牌匾的位置借力而上。如此显眼的动作,想要不惊动旁人,只能在守卫换班时趁虚而入。
必然是一个非常熟悉藏剑阁的人。
鞋印留下的湿泥尚未干。这个人不但没有走远,而且极有可能就在藏剑阁之中。
他撩开衣摆,握住腰间一双吴钩,纵身跃上屋檐。旁边的守卫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纷纷想要聚拢过来,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一点异动都会打草惊蛇,他要来亲自会会这个小贼。
只不过当他翻身入阁却被瞬间点住哑穴夺走武器时,他才发现这个小贼并没有他想象之中那样容易对付。
——
“只谋财,不害命。敢做出一个多余的动作,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陌生的女声自沈望岳背后响起,一根尖锐的东西抵上他的腰眼。接着他腰侧放钱袋的位置被狠狠拽了下来,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
求财?哪有胆大包天来玉笛山庄求财的?
“听着也不多,不会只有几两碎银吧。”
钱袋子被掂了又掂。他听见身后的女贼小声抱怨的声音。他不动声色地往左边挪了一挪,将一块碎在地上的瓦片踩到脚下。藏剑阁内灯光昏暗,女贼想要数清出袋中的碎银,势必会有一段时间腾不出手,等到她将架在自己腰眼上的武器挪走,他就可以弯腰拿起瓦片反制住女贼。
瓦片一点一点被他挪到脚下,女人仍在掂量着钱袋嘀嘀咕咕。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抽出了被他藏于脚下的瓦片。
一只男人的手。
这间屋子中有第三个人,但这个人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哑巴?还是不想让人听出他的声音?是熟人?
忽然他的右膝窝被狠踹了一脚,他几乎踉跄着跪倒在地上。
“小崽子,鬼主意还挺多。”女人冷冷一笑,抵在腰间的锐器扭入他的皮肉三分,“我问你,萧关傲放钱的地方在哪里?我们只借一点救急,过后会还。你要是不肯,休怪我不客气。”
沈望岳痛得额头冒汗,却喊不出声来。只好一边沉下气用内功冲击被封锁的穴道,一边用脚踢了踢右边的方向,示意他们往那个方向找。女人推他一把,大约是想叫他在前面带路,却被男人拦了下来。只听得后面窸窣一阵,似乎那个男人对女人比划了一些什么,令她放弃了原先的想法。
“你耍我呢?那里直通大门。”女人又是一脚踹上他的左膝窝,“不愿说是吧,我这就杀了你,然后抢光你们这里最好的东西栽赃到你头上。”
沈望岳心里一沉,这个男人对玉笛藏剑阁的熟悉程度叫他心惊。女人原本已经上钩了,她是在这个男人提醒之后才意识到受骗。她并不熟悉这个地方,男人才是主谋。
只能有一个人对藏剑阁如此了解,只会有一个人宁肯装聋作哑也不愿出声被他认出身份。
他终于冲破了哑穴,呛咳着发出声来:“楚云七!我知道是你!那夜在镇渊台上我就看见你了!”
身后的呼吸声忽然滞住了。沈望岳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起来,他猜对了吗?
“你胡言乱语什么呢?”女人一巴掌抽上他的后脑勺,“不识好歹,我看你是找死。”
女人的手指已经摁上他的后颈。怎么办?他不能呼救。这里离门口太远,守卫冲进来之前他们就会动手。但他必须说点什么,他必须找一个话题拖住他们,哪怕只是让他们短暂停顿片刻也好。
他一咬牙,不管不顾道:“我全都听见了!那日你祭奠段临风时说的话!我能帮你!”
按在他脖子上的力道果然松懈下来。在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那个男人终于开了口。
“他说什么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以掩盖掉他惯常的声线,但他的语气仍叫沈望岳愣了愣神。
不是楚云七?那会是谁?是楚云七的熟人么?为什么他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愣着干嘛?说啊!”
女人捅了捅他的腰,他终于回过神来。
“他……他说他知道是谁害了段临风,要去复仇,他还说他很后悔……要段临风再等一等他,哪怕填平这深渊也要带回段临风的尸骨,带他远走高飞……”
回答他的又是一阵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数到三十,从大门出去,不许回头。”那个男人再度开口。即便他有心遮掩,沈望岳仍捕捉到了他声音中那一丝熟悉的语调,在意识到这个男人有可能是谁的一瞬间,他感到浑身毛骨悚然。
“你……你不是已经……”
“你最好听他的,否则后果自负。”女人抵在他腰间的锐器又拧了两圈。他茫然地点了点头。锐器撤下了,他在原地愣神片刻,忽然回过神来。
如果这是段临风的魂魄归来,那么……
“你若真是我想的那个人……”他鬼使神差地背对着两人喊话道,“能不能替我托梦给你妹妹,告诉她我很……”
他的话没说完,身后的脚步声就已经远了,沈望岳猛然清醒过来。不是鬼。鬼哪有脚步声!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他们希望他从大门出去吸引守卫的注意力,从而借机走天窗逃离!
他怎么可能叫这些小贼轻易如愿!
沈望岳一个翻身捡起了地上的吴钩,扭头就往天窗方向追去。想不到他才刚追了两步,三支箭矢就直冲他的命门飞来,他大惊失色,连忙回身闪避,慌乱之中碰翻了一旁的兵器,各色刀枪棍棒稀里哗啦倒了一地。
守卫终于听到阁中动静,纷纷破门而入。沈望岳一把推开他们往门外追去,可是门庭空空,哪还有半分贼影。
他回到阁中,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武器,竟然只是三根平平无奇的树枝而已。
三箭齐发本已是稀罕功夫,而能将三根树枝化作劲猛的箭矢,普天之下更没有几人可以做到。上一次他听说有这种事,好像还是金白晓的姑姑金秋雁。
可那金秋雁早已死了三十年,即便是她的后辈之中也无一人再能拥有她那样的傲人天赋。
金秋雁……和段临风?即便是装神弄鬼,又有谁会把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鬼放在一个台子上唱戏呢。
他站在藏剑阁门口陷入沉思,守卫匆匆而来,向他禀告道:“启禀公子,除了牌匾上那块玉以外,藏剑阁中未有一物遗失,查吗?”
活见鬼。真是活见鬼了。
他若有所思地将吴钩别回腰间:“算了,那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别声张。”
活着最好,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给她赔罪了。
——
一处隐蔽的山坡下,金秋雁将钱袋里的钱尽数倒在地上,边数边皱起了眉。
“这小子好穷。就这点钱,还不够我从前一根发簪。”她用树枝扒拉着碎银子抱怨道,“我们真应该多顺几把趁手的兵器,倒卖了也好。”
“藏剑阁的宝物太显眼,没有当铺敢收。”段临风道,“这些钱支撑前辈路费已足够,前辈拿走就好,我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这如何行?一人一半。”金秋雁用树枝将碎银划出一半给他,又好奇问道,“你费那么大劲,不会就是为了取下那牌匾上的玉玦吧?我瞧那玉的成色很一般,换不了太多钱吧。”
段临风盯着双龙镖看了看,道:“这是我朋友的暗器,材质本身不值钱,但江湖中还是会有人愿意为它出高价,我想用它来找到我的朋友。”
金秋雁神情微妙地哦了一声:“那个要为你填平深谷的朋友?”
段临风的耳朵烧了起来,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将双龙镖收了回去:“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金秋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其实你别看前辈我在谷中困了三十年,我前十六年的人生也算是万草丛中过,见了不少世面,你与你朋友这种事我见多了,没什么好害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