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造那样大的金钟,要用铸鼎的坩埚才能容下金液,有一次浇铸时,因为泥范崩裂,烫死了五六个徒刑工,还有一次,因为运送时磕碰,罚了整座冶署的禄。
这一刻,他终于听到了钟的声音。
声音很浑厚,奇妙的是,钟响了之后,空气中仿佛泛起了波纹,久久不散。
祭师身披彩衣,吟诵祭词,舞伎就环绕在周围,像是一片片花瓣围绕着花芯。
“石狐子,你看那眼角有一颗黑痣的,俏不俏?她嫁人之前,送过我马鞭。”宁婴笑道,“不过那时你采苹姐已经有孕在身,我没敢要,我还了她一个牛鼻环。”
石狐子道:“不怕我告诉采苹姐?”
宁婴道:“嚯,你尽管去。”
石狐子道:“我还知道云姬。”
宁婴道:“云姬是妖,不是人。”
石狐子不信妖和神,以为宁婴在吓唬自己,心里不服气,于是开始四处探看。
各国豪民,花花绿绿,在堂中寒暄。石狐子眼毒,一下子就看见了在榆柳摊相剑的两位楚国人。楚人抱怨连连,那老楚王刚死,魏邦府隔日就禁止了陉山附近两国的通商,似要打仗,最关键的是,他们一整队的黄金运在路上,被劫走了。
黄金是楚国特产之物,楚人说,原本想拿这笔资产,作为竞争黑金矿的条件。
韩国白家人安慰他们,若说黑金矿,恐怕他们谁都抢不过雀门的工师,又见今年冬季会很寒冷,皮毛生意或许吃香,念着去燕国运送貂皮,输送中原。
还有些是猗家人,在堂中走来走去,讨要酒和吃食,谈论和韩国贸易的关税。
“看见堂中那插着三支箭矢的高颈壶吗?”宁婴叫石狐子来帮自己系腰带。
石狐子嗯了一声。
他知道那是投壶,一种游戏。
宁婴道:“那是上容郡的矿里生产的,品低,因为含硫份太多,所以壶表面的砂眼很多,一做薄就会龟裂,而今日,我要把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卖出去。”
石狐子道:“还不就是在煎金时多置些白沙,连我都知道的,拿什么去卖?”
宁婴道:“你知道的,人家未必知道。什么是宴席?宴席就是,各吃各的菜,你看准了人,一不让他吃别家菜,诶,二要叫他吃你的菜。”
“鬼话连篇。”石狐子揉了一下眼睛,桌案之上摆着精美的吃食,可,他看着宁婴走进冰雾缭绕的堂中的那个背影,又觉得,宁婴就像是奔赴战场的兵卒。
石狐子自觉无趣,于是没跟宁婴。路过东边一个院子,他听见有人喝彩,还有青铜器的清脆声响。他走进去,一群少年郎,纷纷拿着箭矢往庭中的一个空空的高颈壶中投。石狐子很高兴,原来这里也有投壶,他卷起袖子,加入了进去。
“你是谁啊?”一个青衣少年问。
“我叫石狐子,给我来两支矢。”
石狐子丝毫不为自己一袭麻衣在众人的丝绸衣裳之中显得突兀而感到自卑。从小到大,他擅长于各类游戏,更擅长把游戏之中的地位扩散到现实生活之中。
他看这青衣少年的佩饰花纹与垣郡当地的有大不同,便知道是异地而来的。
“来,我们组队,和他们比一局。”石狐子步量好距离,一投矢,正入壶口。
青衣少年看呆了,他从小学六艺,也没见得哪个有石狐子投的这样轻松的。
“好,我们组队!”
一支,一支,接着一支。
喝彩不断。
石狐子投得极准,一路领先,把对面那几个紫色衣裳的少年直逼得面红耳赤。
“你不过是个贱民!”
十双箭矢落入高颈壶的一左一右两只壶耳,石狐子把两队比分拉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青衣少年长了脸,高兴着,不说话。对面生得高壮的却过来推搡了。
“贱民,不许你玩。”
“反正我也不是来玩的。”石狐子咧嘴一笑,这时才亮出小西门的那块带钩。
“我是来还这个的!”
封邑的仆从见了,急忙去找小西门,把那几个欺负石狐子的傻孩子哄骗走。
“喏,我先走啦。”石狐子挥手告别青衣少年,收获了一段莫名的深厚友谊。
小西门来的时候,胖胖的脸蛋泛着红晕:“怎么也不早说,阿翁很想见你。”
“西门上卿?”石狐子撩起眉毛,“见我?为何要见我?我师兄也在宴堂上。”
小西门唉道:“你宁师兄那是自立了门户,至于你,不都说是秦先生嫡传么。”
石狐子顿了一顿。
“我是。”
入夜之后,宴堂亮起了灯火,神社里行祭的几位舞伎换了广袖,在席间陪坐。
门客数百,人才齐聚。
为举办这场穑宴,邦府上卿西门忱特意从大梁赶回,招待门客友人。众所周知,作为魏国在河东片区最大的邑主,西门忱的手里有三板斧,能把商人、士族和政客召在门下。其一是足以匹敌平籴仓的屯粮和农具,其二是制定方圆三十城门税以及与韩国边境十城关税的言权,其三,是与魏国王室姬氏的联姻关系。
据说,上容郡的铜壶之所以能在河东畅销,起源便是穑宴上的一句话。当时,宴席上流行射箭,可许多新来的士子讲究斯文,不会,西门忱也犯愁,突然眼前一亮,看见案前摆着一个高颈的瓶子,就说投壶更斯文,算六艺,也未尝不可。
上容的铜壶从此名扬四海。
“叮!”
石狐子走在台阶上,还没有看清远处西门忱的脸庞,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
当堂的诸君也在投壶。
然而,那声脆响并不是投中而发出的,而是箭矢擦划过铜壶的表面发出的。
宁婴道:“唉!又差一点!”
席间觥筹交错,每隔三座立有一只壶,每轮胜者,可以往上敬酒,挑战高位。
石狐子停住脚步。他看见,坐在宁婴对面的是抱怨有黄金而无处投资的楚国人,而坐在宁婴身边的是一位穿正色深衣的,被称为方术家“元”的明眸士子。
楚人笑了:“这个人的技艺看来也不怎么样,唉,凭何敢来挑战河东元先生?”
宁婴道:“惭愧,元先生说当如何。”
元道:“还能如何,宁郎把贵人从故国带的箭矢投没了,还不快去,捡回来。”
宁婴立即提袍起身。
“宁师兄。”石狐子心里唤了一声。
石狐子在来的路上留心过宁婴投茅草,无论车速快慢,车道左右变化,从宁婴手里投出的轻飘飘的茅草,全都似受过巫蛊之术,乖乖地落在路边的窄沟里。
石狐子便知道,宁婴的投壶远胜于自己,只是今夜为了留在此座而故意投偏。
一支,一支,接着一支。
全是轻轻擦过铜壶的外表面。
“这,这箭镞……”
镞是黄金打造,质地柔软,呈色金黄,并非是战场上用来杀生的普通箭镞。
“这是文氏的镞。”宁婴在宴堂矢雨之中为楚人捡回箭矢,笑着把玩在手中。
“宁坊主识得楚文氏?”楚人放下筷子,抬起脸,拿丝帕擦嘴,“有眼力。”
“文氏的金器,做工精美,造型独特,尤其是它铭文处的蟠绕龙纹,至今中原无处可仿。”宁婴对答如流,神情泛出光彩,“难道,贵人与楚国文氏有交情?”
元笑叹道:“嗨呀,宁郎当真在秦先生门下久了,连贵人都不识。”说到此处,楚人的神色微变。元稍停片刻,继续道:“宁郎,贵人正是文氏门下,方琼。”
宁婴一激动,手中的箭簇落地。
“兄长!”
“且慢。”
楚人被宁婴的这一声兄长叫得有些迷茫,忽地又想起什么似的,问元道:“中原秦姓工师不多,垣郡铸千剑的秦先生,莫非就是当年与我师文氏同拜于烛……”
元面捋平衣袖,对西边行了一个礼,说道:“正就是文泽的三师弟,秦郁。”
宁婴进前一步,大声笑道:“难怪刚才投不进,原来是劣壶不入黄金矢的眼。”
楚人方琼欠身。
当即酌酒,二人相敬而饮尽。
然,宁婴这句批评铜壶的话一说出来,立刻就引起了满堂的议论,谁敢说,上容的高颈壶不好?可是,当所有人的考究的目光落在壶上,却发现,在那层被箭矢刮花的表漆之下,坑坑洼洼全是孔洞,甚至在壶口的边缘薄处,还有裂纹。
“穑宴所用金器,居然有裂纹。”
“上容的壶,原来徒有其表。”
“这可怎么办?西门公该怎么想?”
不久,封邑仆从把席间所有的铜壶撤换为冰鉴,乐师奏乐,结束了游戏环节。西门忱没有过问,可,上容铜壶的名声却岌岌可危,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等待良医。元先生说,自己是方术家,只治鬼神的疑难杂症,若要治金,还得看冶术家。
宁婴见缝插针。
“兄长听我说。”宁婴坐到方琼身边,轻声道,“上容矿里的工匠只有虚名,没有新本领,但,你我不同。如今魏楚关系紧张,关城暂时开不了,你把藏着的黄金拿出来用于购置造型冶具,我负责培训工人,为你提供纯正的金料以及表面硫化技术。想,只要是出自上容,不都能沾名声么?中原,多少人家求之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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