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狐子醒了醒神。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对峙着,直到地面深色水痕变得稀淡,烛油耗尽。
窗外金光闪动,又被大雪剪得斑斓,影子星星点点印在秦郁枯瘦的身体之上。
石狐子抬起手,抽了自己一耳光。
“先生,我糊涂。”
“今夜过后,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秦郁道,“坐近些,我把话给你说明。”
“我还是跪着听好些。”石狐子道。
“好吧。”秦郁道,“我会把判书写全,你带回秦国,在函谷观望局势,如果论剑顺利或秦军战胜,你就借兵援助宁邑,如果论剑失败或秦军不敌,我死了,你就继任掌门,退回咸阳,保留实力,等局势变化,再联络其余子弟,攻克中原。”
“是。”石狐子道。
“你不要看着我说。”秦郁欠身,手指向欧冶子的画像,“你看着祖师说。”
石狐子咬紧牙帮。
那一副水墨丹青之中,欧冶子右手执锤引雷电,左手举剑刺天阙,傲视诸神。
秦郁道:“说!”
石狐子目不斜视,回道:“先生,二百年前干将取代湛卢,成为当世第一剑,才有桃氏开枝散叶,烛子创立中原,而今,若天下真有人能斩断青龙,必当是我,若天下真有国家能取代周室王畿一统江山,必当是秦国,先生,请你等我回来。”
秦郁见此,知石狐子已经把事理想明白了,便也不再强调形式,只点了点头。
“去换身衣裳吧。”
“先生,你还没有听全我的意思。”石狐子道,“请你不要用强,等我回来。”
秦郁道:“知道,自会多加防范。”
石狐子垂下眼帘。
二人间波澜壮阔的战争最终和平结束。
石狐子端来汤药侍候秦郁喝下,随后为秦郁按摩腿部的肌肉,又替秦郁把脚踝上的红绳收紧,至狂欢结束,各工室归房,彼此仍睡不着,就躺在榻上谈人生。
天明,石狐子留下包括义悠在内的应龙五百人,只带十六桃花卫,动身回秦。
秦郁和姒妤在城西眺望。
雪停了。
空气纯净如水,田地尽披银毯。石狐子的那匹红鬃格外显眼,似流火远去。
“姒郎,他才来几天呐,又走了。”秦郁笑叹,“我的错,仅见河东易主就沉不住气,怎料时机转瞬即逝,三年不到又变了天,唉,这一局,我输于尹昭了。”
姒妤道:“幸而先生选择了宁邑,若此刻我们在大梁,恐怕更要见风雨飘摇。”
秦郁道:“我逼他走,却让你留下,我许他无限前程,却拉你与我陷入沼泽。”
姒妤道:“先生不要这么说,姒氏生而是姬秦氏的人,这一点,至死不能变。”
“宁邑啊。修武啊。”
秦郁一字一顿。
此后每过三五日,秦郁都会收到申俞从大梁送来的名单,人数之多,令他应接不暇,无奈之下,他令姒妤秘密传信各地,凡名单内的人,一概先隐匿山林。
桃氏要以守为攻。
※※※※※
大梁,乌云笼罩城郭。
二月的天空依旧阴沉,申府老仆从私市里回来,左右张望一番,锁死大门。
他们昨日已通过埋在货郎之中的暗桩往城外送出三份名单,可就在今晨,申俞又从他特殊的信道获得一批酸枣郡的名字,按规矩,今夜,他们必须再次送出。
申俞趴在案前休憩。
老仆进房,偷偷烤了一阵子炭火,开口道:“申君,箭楼值勤的人加了倍,今夜雪小,路面结冰,货郎不行动,街巷连一头驴都没有,此时传信怕会被发现。”
申俞抿了抿唇,支起身子。他发髻凌乱,额头上还留着被压出的五六道红痕。
“不行,不能迟。”申俞道,“利刃已悬于颅顶,迟一刻,便是离死近一步。”
老仆道:“那是他们,不是咱啊。”
申俞呵欠,支开杆子,望向窗外。
不似前两日冷风呼啸抽人面,今夜景致尤为幽静,冰雪映着浅月,分外明亮。
“这是怎么,雪停了,当高兴才是。”申俞笑了笑,“选几个脚力好的去送。”
老仆擦了擦眼泪:“若夫人和少主知道,他们又要责罚老奴,申君,太险了。”
“什么是险?”申俞道,“他们在垣郡,而垣郡如今是秦地,我若不这么做,危险的就是他们,罢了,我不怕死,怕的是死不得其所,怕的是死得不明不白。”
老仆道:“那不然,让下人走地道吧,每回她来,不都是走地道么,安全些。”
申俞望向书柜之后的暗门,摇了摇头:“府中地道绝不可暴露,就走前门。”
一刻之后,锁开,老仆领着下人出发。
申俞关窗,和衣而卧。
后半夜,任凭公鸡打鸣、更夫敲锣,申俞打着盹丝毫没有反应,唯独当院落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从梦中惊醒。他来不及穿鞋,脸也没有洗,直走到屋外。
“老伯回来没有?”申俞问。
门客低着头。侍女掩袖啜泣。
申俞怔了怔,一人穿过雪庭,双手握住冰凉的门把,嚯地往内一拉,门开了。
两道交叉的铁戟拦在他面前。
百余名身披红袍的大梁卫戍军士包围申府,距离老仆被擒拿,已过两个时辰。
申俞道:“你奉何人之令,胆敢……”
军士亮出错金虎符。
“申大夫,无意冒犯,在下奉毕方营军令,前来缉拿与秦国细作私通的逆臣。”
申俞道:“可有证据。”
军士道:“证据自是有的,否则在下一个小小的百夫长,怎么敢得罪申大夫。”
军士又从怀中掏出一封破了泥缄的竹简,简的左端染着血,是老仆生前留的。
“司空秦郁须知……”军士道,“这位秦先生,似乎是跟相邦一道来魏国的。”
申俞道:“他任司空,是我魏臣。”
军士道:“臣还是贼,不出三月就要定论,还请申大夫珍惜府中最后的时光。”
申俞听明白事端,忽然笑了出来。
“毕方军!”申俞伸出手,拍了拍军士胸前的徽章,笑吹出一口气,“大魏毕方军,系中府出身的昂将军建立,屡战屡败,打空了国库,仍只知邀功请赏么!”
语罢,申俞一个趔趄摔倒了,他趟在地上,笑不能止,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申君,申君……”
门客与侍女当即跪地。
军士皱起眉毛,权当申俞是吓得疯癫,用戟勾住门把,将申府之人关回院中。
砰,门闭死。
申俞睁开眼。
他清醒地从地上爬起来,抹去口边肮渍,拍了拍袖子的灰尘,徐徐走回堂屋。
“我是大魏臣子。”申俞叹道,“你们赶紧写些批评我的文字罢,或可免死。”
门客道:“要跑的早跑了!申大夫,我等愿与你共赴黄泉,来世相知相守!”
申俞揩去热泪。
“好,申某记得。”
※※※※
空中又落小雪。
申府之中传出悠悠琴声。
柔和时如阳光,温暖而平静,驱散阴霾;清冷如钢珠撒向冰面,粒粒分明,颗颗透骨;烈如咆哮荡人肺腑;深如暗夜,有声若无声,唯颤动的弦在雕饰光阴。
申俞沐浴更衣,腰佩剑与玉,头戴纱冠,把自己关在屋中一遍又一遍弹园桃。
那是他永远无法挣脱的命运。
园有桃,其实之肴。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
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
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
心之忧矣,聊以行国。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
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
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七弦琴头刻着一朵茅花。
申俞的目光落在那儿。
突然,书柜旁的铃铛响起。
叮,叮,叮,十足悦耳。
有人在拍暗门。
申俞拨动宫音。
“云先生,进来。”
书柜闷闷发出一声响动,往前动了两尺距离,暗门打开,露出一条幽深地道。
一位女子走出来。
她披着雪白的狐裘,脚穿绣花鞋。她摘下面罩,露出一双水润的杏眸。她点着桃红的唇脂,右手却始终藏在袖中,颇为娇羞。她正是申俞口中的“云先生”。
她是云姬。
“申郎,马车在城西,都安排好了。”云姬坐在申俞对面,略显疲惫的脸庞带着纯真的笑意,她探出左手摸到申俞的琴轸,抬眸时,眼角泛起皱纹,“走吧。”
之前申俞获得的所有消息,包括尹昭即将针对的人名,皆由云姬从星宫传出。
她是申俞安插在雀门内部最深的暗桩,从垣郡收到那一千剑的任务起,她便开始了潜伏。她用燕国的胭脂吸引荆如风,又用一曲热情洋溢的《茅花》诱尹昭破开色戒,她一面对荆如风哭诉门主的偏颇,一面在尹昭面前诋毁青宫的功业,雀门痛失邯郸正是她故意为之,而她在戏中用情太真,以至于尹昭至今还信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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