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霄汉经他提醒,才恍惚觉得自己最近是有这么些个症状。万里镖局的镖师出门,入口的东西都要先验毒,但伤药与入寝时的室内熏香却是不会细查的,内鬼若想下手,的确有的是机会。
想起这一路的种种相处,他后背又出了一层劫后余生的冷汗。
“不过你身体底子好,不算大事,缓几个月就好了。”阿宁缠好绷带,继续说:“你家少主的毒已经清理大半,余下的,用药就能慢慢调理过来,待抵达白鹤城之后,可以去城东找康泰医馆的张大夫,他那既能住宿,也能帮着缝合伤口和煎药,至于白鹤山庄,向来只接待全国赶着救命的病患,你们就不必再去抢位置了。”
“好,神医都说了没事,那我们自然不会再与别人争抢。”常霄汉连连点头。
高林没想通,怎么搞的,这位二公子看病救人不是立竿见影挺利索?连身边小厮都能张口诌出一大段,居然都能被传为柳家历代最无能没用的儿子,白鹤山庄要求未免忒高。
担架上的人呼吸已经逐渐平顺,常霄汉又来向梁戍与高林道谢,同时提出,能不能向他们买一架小马车,或者只有一匹马也可以。
这种得寸进尺的讨要,着实不应当,但荒郊野外,他又实在找不出别的路子,也只能厚着脸皮张口。
常霄汉继续道:“在下是万里镖局的教头,受伤的是我家少主人常小秋。我们本来是奉总教头的命令,押送一批货物到清江城,不想会在伏虎山一带遭到伏击,本来我还心中纳闷,好端端的怎么会遇到一伙山贼,现在看来,或许这内外勾结的陷阱早就设下了。”
梁戍的目光往左侧一扫。
那群被高林带回来的镖师大多疼昏了过去,有几个没昏的,也是半死不活在那蠕动。对于这群人,常霄汉暂时没想好要怎么处置,按理来说,他应当把他们押送回镖局受审,问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现在这紧急情势,自己又实在分身乏术,正在棘手之时,突然听高林说道:“马车给你,人留下,正好我们也要去伏虎山,倘若他们当真与山贼有勾搭,还能问问话。”
常霄汉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已觉察出对方不愿透露身份,就没有多问,但看衣着气度也能猜出必定出自名门,再加上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还能与白鹤山庄的公子同行,理应是信得过的,便道:“在伏虎山附近的木兰城,也有万里镖局的分号,倘若义士方便,在问完话后,可否将他们送到那里关押?”
高林未置可否,只是吩咐护卫收拾出一架小马车,让常霄汉驾着,带常小秋先行前往白鹤城。
柳弦安对叛徒的事完全不关心,也没听隔壁的对话。他把药箱整理好,又仔细洗干净手,觉得有些饿了,头也晕,就从包袱里取出一块糖点心,站在树下慢慢吃,不远处那伙血淋淋的、满身污物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食欲。
高副将侧过头,抱起胳膊,小声对自家王爷说:“是个神人。”
梁戍面色未改,手指却几不可察地一动。
嗖!一道银光飞速没入一名镖师的下腹,打得他双目大张,嗷一嗓子喷出黑血。
搞得柳弦安外袍下摆一片狼藉。
“公子!”阿宁赶紧扯着他往后退。
高林瞠目结舌,他缓缓扶住额头,不愿多看。
虽然我们骁王府向来没什么脸面,但这种丢人事以后能不能少做。
柳弦安倒是没多大反应,他把半个点心包好,让阿宁暂时拿着,自己则是回马车换了件外袍,然后就又重复了一回洗手擦干的步骤,再接过点心接着吃。
连话都没多说一句。
高林又被这种反应给震住了。
梁戍盯着他不紧不慢的吃相,盯了半天,终于发现一件事。
这人好像不会生气。
第5章
夜间林风寒凉,吹得四野一片冰冷,阿宁从行李中取出毛毡,在树下靠近火堆的地方铺平整。他想让自家公子早些休息,但对面那群受伤的人实在是太吵了,昏昏醒醒的,醒来后就扯着嗓子呻吟,像是打翻了一箩筐聒噪的鬼和蝉。
高林揣手踱到梁戍身边,捏着气音往外飘字:“王爷,收一收,差不多就可以了。”总盯着人家柳二公子算怎么回事,这对方要是个大姑娘,名节闺誉都要被你活活盯干净。
另外一头,阿宁也发现了骁王殿下正在往这边看,于是小声对柳弦安道:“公子,王爷像是有话要对你说。”
柳弦安擦干净手指上的点心渣,往梁戍的方向望去。
梁戍此时却已经收回了目光,正在侧头和高林聊着什么。旷野里的篝火并着皎月,映得他整个人都在发亮,眉目疏朗,鼻梁高而挺,衣摆似卷起了一整片碎金的波光湖面,神情懒散气度华贵,和传闻中的杀人狂魔属实不太相符。
不过传闻嘛,总是亦真亦假。柳弦安这么想着,裹起毯子靠坐回树下,又开始闭目神游。他不太在意外界究竟是静是闹,哪怕当真有鬼在叫,只要心境淡然,落入耳中的,也唯有清风穿林梢。
“啊!”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哀嚎,惊飞林间一群鸟,却没有把柳二公子惊离三千大道。
阿宁反正也睡不着,就坐在柳弦安旁边,伸长脖子看热闹。一名浑身瘫软的镖师被兵士们架到了梁戍面前,伤腿拖过泥巴地,还在往下滴着血,模样凄惨。
他可能是实在惊惧怕死,再加上剧痛的刺激,还没等高林开口问,就一五一十地自己倒了个干净。
万里镖局的总镖头名叫常万里,在江湖排不上什么名号,镖局生意倒是经营得红红火火。三年前,常万里的原配妻子因病离世,没多久他便续娶了新夫人,新夫人名叫何娆,容貌妖娆,脾气却和长相反着来,泼辣刻薄,过门没半年,就把常万里训得服服帖帖。
常小秋不喜欢这个继母,他那阵只有十二三岁,仗着年纪小,经常对着她出言不逊,两人的关系也就一直不怎么样。至于常霄汉,是镖局仅次于常万里的二号人物,功夫高强,这些年也是他一直默默护着少主人。
高林问:“所以是那位新夫人命你们在这次出门时,找机会解决了常霄汉和常小秋?”
“是。”镖师道,“她先给了我们每人一粒明珠,说事成之后,再给一匣。”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来,“就是这个。”
不给金不给银,却给明珠。梁戍扫了一眼:“她是什么家世来路?”
“没有家世,是南方逃灾的难民,刚进城时又脏又臭,也不知怎么就被总镖头相中了。”
高林蹲在镖师面前,接过明珠对着火光慢慢看:“镖局平时做生意,都是用金银结账,那位新夫人就算想在账目上动手脚,攒点私房钱,到手的也该是金银。像这种大小的东海明珠,要攒十颗都难,更何况是一整匣,而她既然辛辛苦苦攒了,又何必要拿来买命……还是说你们不收银子?”
“收,当然收,我们反倒想要折成银子,哪怕少个一两成也行。因这明珠虽值钱,却不好出手,但夫人说她只有这个。”
阿宁在旁听得咂舌,小声对柳弦安说:“公子,上回老夫人想要两颗明珠做耳坠,庄主一直都没买到合适的,他们竟有满满一匣,开镖局果然门路广。”
“与镖局没关系。”柳弦安依旧裹着毯子,打了个呵欠,“那明珠应该是她在嫁人之前就有的。”
“为什么呀?”阿宁往他身边蹭了蹭,将声音压得更低,“公子刚才在睡,没听到王爷问的,那何娆没有家世,是个逃灾的难民。”
“暂且不论难民身份的真假,就算是真的,也能在逃灾前先将财物藏好。”柳弦安道,“她在嫁人之后,万里镖局生意再红火,要在三年的时间里攒够一匣明珠,一是钱不好挪,二来不可能完全无人察觉,她若想将买凶杀人的事完全撇干净,无论如何也不该落个明珠的把柄在外。”
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明珠并非她嫁入万里镖局后所得,这样就算东窗事发,她也不会被牵连,相反,还能反向帮忙洗一洗嫌疑——毕竟用千两银票就能买的凶,傻子才会用价值万金,又极容易暴露的明珠去换,听着实在脑子有病。
阿宁明白了,又问:“那我们要去提醒一下高副将吗?”
“不必,我们能看出来的,骁王殿下与高副将一样能看出来。”柳弦安道,“你若实在想帮忙,就去送一些止血止疼的伤药,否则那镖师也撑不了几句话。”
主仆二人在树下的闲谈,被风一字不漏地送进了梁戍耳中。片刻后,阿宁果然拿着伤药小跑过来,高林对他略一点头:“多谢。”
阿宁见镖师浑身是伤,全部处理肯定时间不够,于是只将两处大伤简单包扎了一下,又给他喂下几粒止疼药丸。整套手法又快又稳,血溅到脸上也神情不改,令高副将当场对白鹤山庄又刮一层目。
梁戍的注意力却没在这头。
高林就觉得自家王爷这个表现吧,倘若是盯柳小姐本人,还能在将来皇上问起时,解释成是情难自禁的倾慕,但偏偏此时视线的尽头是柳二公子,就怎么看怎么像挑衅的前奏,宫里的眼线正在五步开外站着,我们能不能专注正事,少搞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