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戍与高林反复斟酌许久,定下了最终的方案。柳弦安见他们已经说完了,方才插话:“其实若能找出五十到八十名精兵,从这里出发,”他拿起一面小旗,插到了城西一座高峰之巅,“让他们先登上城楼,制服第一波叛军,在最短的时间内制造混乱,打开城门,这样琰军的伤亡就会少上许多。”
“能登上城楼,肯定最好,但问题是要怎么登?”高林比划了一下从山峰到城门的距离,随口调侃,“飞过去?”
“嗯。”柳弦安点头,“飞过去。”
此语一出,现场众人皆沉默,觉得柳二公子是不是又困了,怎么好端端地就开始胡言乱语。只有梁戍问:“你有办法?”
柳弦安解释:“我曾看过一本残破的古书,叫《天工录》,里面记载了许多风翼的制造方法,其中有一种小型风翼名叫‘哑鹫’,制作起来并不复杂,而且所需的木材、油毡与皮革,在这一带也不算难找。琰军如果能赶在九月造完一批,就能在十月初三那日用来攻城。”
“风翼啊,我们在西北时也造过类似的东西,倒的确能用。”高林道,“可也只能在短距离、低空时使用,像这种从高高险峰往远处城池中飞的……恕我直言,似乎不大现实。”
“所以才要选在十月初三,那天会刮大风。”柳弦安道,“风向对我们有利,能事半功倍。”
“仅靠着风去控制方向?”
“哑鹫上设有方向轮。”柳弦安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干脆说,“不如我先画一张图纸。”
高林依旧觉得匪夷所思,还想再问问《天工录》到底是本什么神书,靠不靠谱,却被梁戍挥袖挡到了一旁。护卫们端来一张破破烂烂的神龛当案几,又取出蜡烛点燃,柳弦安盘腿坐在蒲团上,提笔很快就勾勒出了风翼雏形。
画到一半,一缕风飘了进来,吹得光影跳跃,柳弦安正欲放笔去将蜡烛挪一挪,梁戍已经伸出手,替他护住了那点微弱烛火。
高林在旁伸长脖子看,他虽然早就知道柳二公子深藏不漏,但也仅限于医者领域,还从来不知道四万八千岁与万卷书册的故事,所以此刻的震惊程度不亚于见到真的神仙,怎么会有一个人既通地理又知机关,还跟个军师似的,能准确无误说出十月初三青阳城要刮什么风,他不是从来不出远门吗?
柳弦安将画好的图纸交给梁戍,呵欠连天。
“去睡吧。”梁戍将他歪斜的衣领整好,“我先看,有不懂的,明早再问。”
“好。”柳弦安睡眼惺忪,“王爷也早些休息。”
说完就躺回稻草床上,睡得比昏更快。阿宁对此见怪不怪,手脚麻利地端来一盆水,拧了湿帕替他擦脸擦手,又将人扶起来,捏开下巴,大声叫:“公子漱口!”
柳弦安梦游一般接过牙具,刷得十分熟练,刷完接着倒,全程不见睁一下眼。
高林看得羡慕不已,这睡觉的速度,哪怕分一半,或者只分一成给我家常年失眠的王爷也行啊,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梁戍看了差不多大半夜的图纸,直到天明方才合上眼,稍微休息了片刻。等柳弦安睡醒时,整支队伍已经先行出发了,连阿宁也不在,只有骁王殿下守着仍有余烬的火堆,于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我又睡成了打雷进贼都不肯醒?
见他只睁着一双眼睛不说话,梁戍伸手,在他额头上敲了敲:“出来。”
“本来就在外头。”柳弦安回过神,“其余人呢?”
“先走了,玄蛟脚程快,追他们不成问题。”梁戍道,“看你睡得实在香甜,不忍打扰,我们晚一些出发也无妨。”
至于具体有多香甜,身体侧蜷着,呼吸声很细,睫毛垂覆,在眼下投出一道月牙形的影,唇红而润,有些湿,用手指触碰时,像是在摸御花园里小猫的鼻头。
于是其余所有人便都被骁王殿下赶出了庙。
柳弦安并没有梦到这一切,他使劲伸了个懒腰,自己爬起来拧了帕子擦脸,又问:“那张图纸——”
“看懂了。”梁戍说,“先造一批试试。”
柳弦安点头:“好。”
“好”完就接着漱口,从容不迫,淡定沉稳,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衬托得高副将越发没见过世面了——他在早上时,曾瞪着两只惊讶的大眼珠子,差不多重复了十几遍“真看懂假看懂”,以及另外十几遍“这精巧细活王爷怎么能看得懂”,活像个聒噪的傻子,若不是因为军情紧急需要人手,此人现在可能已经被骁王殿下发配去了晋州挖煤。
一行人昼夜兼程,终于在这一日的薄暮时分,追上了吕象的大部队。
玄蛟停在山顶一处巨石上。
梁戍收紧马缰,柳弦安从梦里醒来,稀里糊涂一起往下看。只见在白雾与云环下,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山间蜿蜒前行,虽然沿途已经见识过了吕象的种种“丰功伟绩”,但这支队伍本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列队整齐,行进速度也并不慢。
“烂船还有三斤钉,总不能一支军队里,绝大多数都是废物,吕象多少得顾忌到皇上。”高林道,“至于来路我们遇到的那些爪牙,之所以个个吃得肥头大耳,是因为他们十个有九个半都是有靠山有关系的,否则捞不到收军粮的肥差。”
只是这回命中该绝,被一嘟噜全部拎了出来,好日子也到了头。
山下,吕象问:“距离三水城还要走多久?”
“回统领,还得要一个半月。”副官道,“若加快速度——”
“加什么快速度,现在已经够快了。”吕象擦了把脑门上热出来的汗,“万一我们到三水城了,王爷还没到,那这场仗岂不是要你我亲自去打。所以路要赶,但别赶得太快,明不明白?”
“是,明白。”副官又试探道,“但眼下还有一桩事,派出去征粮的队伍没回来几支,回来的也没带多少粮食,可要再多派人手,扩大征收范围?”
“真没收回来,还是假没收回来?”吕象斜眼打量,“怎么,你又有哪个亲戚想谋职位?”
副官被点破小九九,只能嘿嘿讪笑,吕象平时也不想管他这三两小事,但今天可能是赶路赶乏了,也可能是想到王爷要来,心中烦躁,总之突然就想管一管,于是骂道:“你小子借着这次机会吃了多少,连曲里拐弯的八辈亲戚都要塞进来,竟还没个够?”
“没有没有,当真没有。”副官慌忙认错,吕象又训斥两句,泻了心中火气,这才准备继续前行,结果却有前哨来报,说路被人给挡了。
吕象忙问:“可是叛军?”
“不像。”前哨道,“只有二十余人。”
“什么混账东西,竟敢阻拦军队。”吕象松了口气,副官却紧张三分,想着该不会是哪里的穷汉被征了粮,所以心中不忿,结队跑来告状了吧!于是自告奋勇,率人前去探究竟。
柳弦安看着从白雾中疾驰而来的一小支队伍,道:“那似乎不是吕象。”
梁戍问:“这你也能掐算出来?”
“没有掐算,是看衣服。”柳弦安解释,“也能看看长相。”
肥头大耳,油光满面,和那些收军粮的兵痞长得如出一辙,模子都印不出这么齐整。
第39章
副官这时也看清了, 挡路的队伍并不是流民,但似乎也不像叛军。山间此刻仍有未散的雨雾,视野极模糊, 于是他只有使劲伸着脖子往前瞅, 活像一只疑惑的王八。
因为有雨, 所以柳弦安裹了一件白色斗篷,还兜着顶帽子, 将头脸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副官其实是什么都看不清的, 但越看不清, 他就越好奇要看, 那叫一个全神贯注, 居然硬是没留意到马背上还有一人。
高林也是服了这草包。
眼见对面的马队越来越近,玄蛟警告性地在原地踱了两步,它本就生得膘肥体壮, 被雨雾沾湿一层之后,越发显得毛色黑亮,堪比化蛟之后坚硬的鳞甲, 一声短嘶,震慑得对面所有马匹齐齐顿住脚步, 焦虑地甩起了尾巴。
副官猝不及防向前扑去,他赶忙收紧马缰,有些狼狈地胡乱叫骂:“放肆!你们是何处来的——”嘴里的话尚没说完, 身下的马已经又一颠, 先是将他整个人都斜着挂在鞍上,后又因臂力不够, “扑通”滚落在地。
柳弦安简直诧异极了。
你连马都不会骑?
其余兵士赶紧将自家副官扶起来,其中有一个驯马师出身的,看出端倪,哆哆嗦嗦在他耳边提醒,那黑马似乎就是神驹玄蛟。
“玄什么……”副官还在恼羞成怒中,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都说了,才“轰隆隆”一惊,带着发麻的神经战战兢兢抬起头,这回是总算看到了玄蛟上宛若天神的另一个人,顿时膝盖都软了,倒正好方便跪:“骁骁骁……骁王殿下。”
高林懒得多言,只道:“去叫吕象来。”
“是。”副官连滚带爬地上了马,没一句多问,一溜烟似地就跑,气都不歇一口。
吕象还在等消息,突然就见他灰头土脸地跑回来,脸色煞白,浑身一股臭气,竟是被吓得尿了裤子,心里也就猜出拦路队伍的来历,只怒骂一句“没用的废物,尽给我丢脸”,便一脚将副官踢开,自己整理好甲胄,又点了一支亲兵,去迎骁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