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错了吗?”伍长童问。
心理医生反问:“要听实话么?”
“……说。”
“我见过别的脸盲症患者,生活各有不便,你不便得比较严重且离奇。你的正常认知判断,在一涉及到她的时候,就全部瓦解了。我跟她一点儿也不像,确切地说,是不如她。但在你眼里,我们气质很像——这句话我当夸奖先收起来了。不过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为什么?”
“你还记得栗雨青长什么样子么?哪怕得了脸盲症,记忆却还是可以调取的。”
伍长童一听到栗雨青的名字就烦,心理医生一直好脾气地用“她”代替,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打破了这个潜规则。
伍长童皱着眉头想了想,发现自己还真想不起来栗雨青什么样子了。她记忆里的小视频全部自带柔光,模糊得P妈不认,似乎只剩下了“过期的美”这一个标签。
可不至于啊……栗雨青这样优秀的演员,怎么会没点儿个人特色呢?
心理医生笑了一下,说:“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栗雨青长什么样子。”
伍长童一愣。
心理医生说:“你关于她所有的情绪——迷恋或者憎恨,全都是自己加给自己的暗示。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映射,哪怕只是想到栗雨青的名字,就会条件反射似的调动出特定的情绪。你看,我一提到‘栗雨青’三个字,你表情就变了。”
伍长童停顿片刻,觉得对方说得挺有道理。
她以前满心满眼都是栗雨青,连睡觉前都要看几遍视频才睡。她都已经记住了镜头推进的路线,所以能准确地惊呼“好美”“好可爱”,还要在心里重重地打上十几个感叹号。有时候栗雨青甚至还没露出那倾国倾城般的笑容,喜悦就已经倾巢而出。
真的是看到栗雨青而高兴吗?或许只是惯性。某些音乐综艺上的观众十分敬业,估计歌手喊麦也能哭出孟姜女望夫的情绪来。伍长童此刻有些迷茫:她最开始看那个玛丽苏电视剧的时候,也没喜欢得这么深啊……如果那剧不是栗雨青演的,而是另一个人,是不是也能追星追得这么真情实感、理所应当?
又如果阴差阳错,根本就没看那个剧呢?
想起以前粉得疯魔的时候,伍长童看见“栗雨青”中的任何一个字都能痴笑起来,脑海里自动播放GIF,可不就跟巴甫洛夫的狗一样么?
伍长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撕心裂肺地爱了那么多年,其实还没脱离畜生的行列。
心理医生又说:“这跟她到底如何,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只是享受‘爱慕’的过程。所以在你脱粉之后,脑海里自动丑化她的形象,催眠她跟普通人一样,甚至比普通人还不如。”
心理医生微微笑了一下,摊开双臂,说:“我一百三十斤。”
拨开云雾,见月明。
伍长童一愣,仔仔细细地盯着对方看,才发现对方腰部赘肉颇多,裸露出的肱二头肌、肱三头肌也并不如何紧实,看得出来生活富足,甚至有些懒散。
这是……负面滤镜吗……伍长童甚至开始怀疑前几次是否真的闻到香水味了。
伍长童略微有些脸红,说:“我觉得我该去看眼科。”
心理医生又神叨叨说:“是,也不是。”
伍长童看过去,心理医生说:“你这些天来频繁出现幻觉,也许是因为你想获得补偿。”
“补偿?”
“你付出过那么多,现在依然渴望得到回应……”
伍长童打断了她,说:“我以前只是喜欢她,从没想过得到回应,更别提现在了,我只想跟她桥归桥路归路。”
心理医生讳莫如深地看着她,停顿了一下说:“你跟她达成不严谨的情侣关系,你通过当粉头获得关注……这些就是你潜意识里渴望得到的回应。这是很正常的心理,你不用觉得羞愧。”
不光这些,还有提前透露某些消息、打粉丝舆论战、希望所有人尤其是伍秉国刮目相看……都是回应。
心理医生扎了一刀之后,紧接着又说:“你不喜欢了,然后这种喜欢转化成了恨。你希望对方能后悔,能把曾经受过的苦楚通通回馈回去,这是一种报复心理。不用紧张,报复心理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学会跟它共处,别太过分就好。”
报复心理……伍长童想起自己以前看的电视剧和小说,遇到打脸情节总是特别爽——谁叫你当初xxx、我就是当年被你xxx的那个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哈哈哈哈……
这些天来见过的舞台剧观众、外卖大姐、服务员,甚至某些路人都一一出现在伍长童的脑海。她们的脸原本模糊不清,身材倒是统一的“栗雨青制式”。现在心理医生点明了这些,她们便都高矮胖瘦地塌了下去,挣扎地被揉捏城普罗大众的样子。
伍长童想:可能栗雨青早已经忘了她了,毕竟她见惯了粉丝脱粉,自己却是第一次不爱。(请加君羊:壹壹零捌壹柒玖伍壹)
这么久没收到栗雨青甚至栗家人的干扰,真放不下的,其实是自己。
她苦笑了一下,心里有些郁闷。她真以为自己坦荡洒脱,谁知仍然眼拙心盲不自知。
伍长童低着头自省了好一会儿,抬头对心理医生道:“谢谢您,虽然心里难受,但好受多了。”
难受和好受放在一块儿,心理医生倒是很快理解了她的矛盾,依旧温柔又知性地笑着,说:“应该的。”
这一眼不得了,伍长童发现面前这人一点点点点点点也不像栗雨青。
不仅不像栗雨青了,眼睛嘴巴鼻子还隐约拼成了一幅抽象画。哪怕面容还不够具体,但总比之前不知所云的“外文单词”好多了。
不管怎么样,伍长童总还是分得出达芬奇和梵高的画风。
她欣喜地揉眼睛,可那幅画转眼又烟消云散,重新模糊成马赛克色块。
伍长童再次沮丧,眼瞅着治疗时间到了,便起身对心理医生告了个别,离开了。
走上大街,空气清新,阳光明媚。来来往往的每个人都带着不一样的匆忙与风情。脸还是分不清,但不至于看谁都有栗雨青气质了。
伍长童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伸了个懒腰,发了条朋友圈。
【爱不无偿,恨无常。老娘这次是真的不跟栗雨青玩了!】配上一张自拍。
伍长童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也不知道自拍丑不丑。但管它呢,心情是真的就成。
新号没加多少人,但还是不一会儿就收到了一堆点赞。
伍秉国在评论区问她:听说你们专业最顶尖的学校在英国?考虑出国吗?
……教导主任又打小报告!
伍长童来不及回复亲爹,就在其中发现了导演学妹的点赞。伍长童猛地想起“导演学妹是栗雨青粉丝”和“导演学妹不知道素素的丰功伟绩”这两件事情,连忙把朋友圈删了。
亡羊补牢,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好在除了那个赞以外,导演学妹没有其他的表示,仿佛只是路过手滑。
伍长童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不知道导演学妹早已截图发给了栗雨青。
栗雨青看着新头像新昵称,第一反应竟然是:噢,果然是换号了。
第二反应才是:童童连恨都不恨了,自己要怎么办才好?
☆、临救场
自从见过心理医生之后, 伍长童感觉眼睛和心理时好时坏。有时候能区分出不同人的眼睛鼻子, 有时候是抽象山水画, 有时候又像在看恐怖片。
视觉被谁设置成了随机模式, 好不容易训练出的“听声辨人”技巧间或失灵,生活竟比得病时还要艰难。
但好歹朝着好的方向前进, 伍长童就当自己在玩游戏了。
而另一方面,那个小音乐剧如火如荼, 除了定时定点的常规演出之外, 偶尔还能接到商演。
商演, 那可是商演诶!说明他们不光值那一份表演钱,还有了点儿名气, 能镇场子抬逼格了。
每一个场子的设备情况各不相同, 伍长童得跟着跑,因地制宜换技术,倒还挺自得其乐。
一时之间, 她都快忘了栗雨青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也似乎很久没有见到“幻觉”了, 这说明心理医生姐姐的开解卓有成效, 伍长童恨不得有空就去聊聊天。
说不定脸盲症就这么治好了。
反正不是生理毛病就是心理毛病, 既然吃药动手术治不好,去找心理医生,也算对症下药。
这天,剧组要到某个剧院演出。伍长童管舞台,提前到了。正在检查场地和设备时, 导演学妹问她:“你真的不打算出国吗?”
伍长童欲哭无泪,道:“我在我爸身边随心所欲,我家不倒我才不出国。深造有什么好玩的,不如吃喝玩乐,躺着追星。”
伍长童游手好闲惯了,不追星了也没有大志向,以前拿来应付狐朋狗友的台词脱口而出,说完就觉得不对劲,眼皮子猛地跳了一下,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缓缓升起。
导演学妹转身意有所指地盯着她,问:“追星?追谁?你不是认不清脸吗?”
伍长童想起这人身上挂着的“栗雨青粉丝”标签,心里叫苦不迭——叫你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