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成亲并没有多久,只有半个多月,但却像是相爱了很多年。
这或许就是上苍注定的缘分。
卫长缨伸手抚上李星回的面颊,来了大周两个多月,他的皮肤仍然粗糙,摸起来如同有砂粒感,一点也不像中原人肌肤细腻。
北狄人因为生活环境皮肤粗糙,那大周人去了北狄,是不是皮肤也会粗糙?
可是在李星回的话里,去北狄十年的清玉公主依然美丽。
窗外的雨落得大了。
卫长缨悄悄地从李星回的怀中爬起身,但一起身,李星回的双手就又抱过来,卫长缨赶紧抓过枕头塞到他手里,李星回便又抱着枕头沉沉睡去。
点燃了蜡烛,再次坐到案台前,拿起衣裳继续缝。
缝了一会卫长缨忽然想起小珠,忙着赶衣倒把小珠给忘记了。
卫长缨放下手中的针线,撑了桐油伞出门,外间风大雨急,一把桐油伞被吹得东倒西歪,眨眼间卫长缨的半幅衣衫都湿透。
小珠就住在离卫长缨不远的偏房中,相距不过二十来丈远。
屋子里亮着灯光,一个削瘦的人影映在窗纸上,这么晚了小珠也没睡。
卫长缨轻轻敲门。
“谁啊?”
“小珠,是我。”
门开了,卫长缨的视线对上小珠的脸,小珠不经意地撇过头,但卫长缨早瞧到她眼睛浮肿,眼有泪光,显然是又哭过了。
风雨打入门前,卫长缨收了伞放在门外,便迅速掩了门。
“缨娘,你怎这晚还没歇息?君侯呢?他也没睡吗?”小珠手里还拿着没做好的鞋子。
“他已经睡了。小珠,我过来看看你。”
“我没什么的,缨娘,很晚了,你回去歇息吧。待会君侯醒来见不着你,可就要着急了。”
卫长缨没有走的意思,拿起她手中的鞋子,鞋面上的针线纳得很紧致,但沾染了几滴血,可见是小珠在纳鞋面时不小心刺到了手指。
“缨娘,婢子真先羡慕你,原来两情相悦这么难!”
卫长缨淡淡一笑,手扶在小珠的肩头,道:“情有一见钟情,也有日久生情,也唯有日久生情最牢固。我原来很看好赤骨和你,但情缘天定,人力难敌。”
“缨娘,婢子懂你的意思,等把这双鞋做完,婢子便不再留恋,一心服侍缨娘和君侯。”
“赤骨过几日便走了,你来得及做完吗?”
“来得及,我少睡便行了。”
“小珠,你就不用干活了,专心做鞋,愿这双鞋做好后,你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不要什么收获,我只是全我自己的心,赤骨他怎么想不重要。”
“嗯,你想开就好。小珠,你也早些歇息。”卫长缨准备撑伞出门。
“缨娘。”小珠叫住她,拉着卫长缨的手,道:“这几日都在下雨,对赤骨他们搭穹庐有影响吗?”
“君侯说要等雨停才能搭,所以赤骨还要留一段时日。”
卫长缨明白,其实小珠并不舍得赤骨回北狄,这雨是知人意,懂人心,替小珠多留赤骨一些日子,也好能让她完成这双鞋子。
说完,卫长缨迈入黑夜中。
风雨吹倒伞,半边身子湿透,卫长缨回到屋子,只听李星回在榻上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待走近一看,他两眼却是紧闭,双手仍是抱着枕头。
卫长缨不禁笑开了,李星回睡着了可真乖。
七日后,赤骨从丹丘山下回来,这意味着穹庐已经搭好,他也该离开大周,返回北狄。
他是来向李星回辞行。
两人在马厩里见面,相对无言。
李星回使劲地刷着马,襕袍的下摆湿了半幅。
作为朋友,他极不舍赤骨离去,但赤骨的留下会对卫长缨的生命有危险,因此他又决不容许赤骨留下。
“王子,如果我回到北狄,清玉公主问起你,我该怎么说?”
李星回握紧刷子,道:“就说我已经成亲了,我妻子叫卫长缨,我对她一片痴心,而且我过得很幸福。”
赤骨愣了一会,道:“如果清主公主问你什么时候回北狄,我该怎么说?”
“就说有长缨在的一日,我便不回北狄。”
赤骨又愣住,这次他愣住的时间稍长,道:“如果清玉公主问你可还记得她,我该怎么说?”
“永生不忘。”
说完,李星回又刷起马,他非常认真地刷马,甚至还会捉走马匹毛发里的虱子。
赤骨凝视着他的面孔,咬了咬嘴唇,道:“王子,我走了,你保重。”
纵有太多的留恋,但赤骨心中更牵挂的是清玉公主,就在这时赤骨理解了李星回,在李星回的心里最重要的是卫长缨。
他们各有各的牵挂。
赤骨大步走出长安侯府,可这时他看到了卫长缨。
卫长缨站在侯府外的一株老樟树下,手中拿着一样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背后还背着一个包袱。
“赤骨。”她在这里等赤骨很久了。
“夫人,你有话要和我说吗?”赤骨虽为清玉公主鸣不平,但也不得不承认卫长缨也是个出色的女子。
卫长缨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赤骨,道:“你拿着吧!”
“夫人,不用。”赤骨拒绝。
“你先看看。”说着,卫长缨将东西塞到赤骨手中。
赤骨只得打开看,里面是一双新靴,他拿着靴子看,靴子的底纳得很厚实,但并不硬,而是软软的。靴面是赭色,又用紫金色绣出一条条流云和几道火焰。
“这是小珠给你做的靴子,你带在路上。”
赤骨将靴子又包起来,道:“夫人,我不需要,你还给小珠。”
卫长缨笑起来,道:“你可真不近人情,这是一个女子不眠不休,甚至连茶饭都不吃,特意为你赶出来的靴子。你便是不中意,也应该先收起来,或者你走远了,把它扔到路边也是可以的。”
“没必要那样。”赤骨依旧不为所动。
卫长缨不禁感叹,一个女人若是爱上赤骨,那可真是不幸的事。
“赤骨,你知道做一件襕袍要多少丝线吗?”
“不知道。”
“做一件襕袍,再加上襕袍上的刺绣,所需的丝线能绕整个京畿一圈。”
“不可能。”赤骨虽说不信,但眼中却明显动容了。
“如果襕袍上的刺绣要再多一些,那就不止绕城一圈。这双靴子虽不像缝襕袍的丝线那样多,可用的丝线也能将我们的长安侯府绕上几十圈。你如果不信,可以将这双靴子上的线拆下来,看看它能将多少土地围在一起。”
赤骨没有说话,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靴子,尽管他不中意小珠,但他相信卫长缨的话。
“我曾听君侯提起你幼时的事,也深为清玉公主的善良感动,但更令我感动的是小珠,因为要把那能绕京畿一圈的丝线,一针一针地缝到衣裳里,或是靴子里,需要肩膀数万次数亿次的移动,甚至那小小的针还能刺到她的手。赤骨,你看看,在那双靴子上是不是留有小珠的血?”
赤骨赶紧又打开,再次仔细地看靴子,果然在靴底和靴面上有数块干涸的铁锈色的血渍,这些血渍或大或小,但数起来居然不少。
“你流过血吗?”卫长缨问道。
“流过,但我不怕疼。”流血是男人常有的事,赤骨完全不畏惧。
卫长缨淡淡一笑,道:“你伸出手来。”
赤骨不解,但还是伸出手,卫长缨从衣袖取下针,向着赤骨的手指刺去,赤骨不及防备,等他抽回手时,中指上已被扎出了血。
血先只是一点,然后越来越多,如珠子滴落下来,一滴、两滴。
“疼吗?”
赤骨咬着唇不回答,很疼,疼到心里。
“十指连心,别看只是针扎出的伤口,那并不是比刀剑伤要疼得轻。拿着针的人,是时刻准备着要流血,要忍受疼痛,要忍受日日夜夜重复的劳动。若非对那个人有情,她又怎心甘情愿?怎又有如此的毅力?也许这样的情看着是淡淡的,但却是天长日久的,它能汇成河,流经千万里。”
赤骨叹了一口气,道:“夫人,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但好像又没明白。”他甩了甩头,将手中的靴子包好,放到自己的衣襟里。
卫长缨看他收下也嘘了一口气,总算完成小珠的托付。
爱上赤骨的人很辛苦,可被赤骨爱上的人很幸运。
“把这个包袱也拿着,里面有换洗的衣物和盘缠,还有小珠做的饼。”
赤骨接了过来,道:“夫人,保重。”他不再说什么,跨上马,手一扬鞭,那马便飞奔而去,眨眼间消失不见。
卫长缨看着远方,眼中一片雾茫茫,但却似乎看到辽阔的大草原。
“他到底有多欢喜清玉公主,才不能对小珠说一声谢谢。”卫长缨喃喃低语。
肩上突然一热,仿佛火在燃烧,卫长缨回头一看,却是李星回,他的手正搭在自己肩上。
“长缨,我要向你道歉。”
“向我道歉?为什么道歉?道什么歉?”卫长缨被他弄糊涂了。
李星回一脸正色,道:“刚才我听到你对赤骨说的那些话,所以我感到很羞愧,因为我曾暗中怪过你,认为你只要缝衣就不理睬我,对我视而不见,说的话充耳不闻。你说,我是不是太小心眼,明明你是在我为我缝衣,我却还在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