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越下越大。北风呼啸,将屋内的声音掩盖。雪片翻滚不停,不住落在地上,树上,屋脊上。
直至深夜,地上终于积起了一层薄雪。在雪停之时,在被薄雪覆盖的院子里出现了一个颀长人影。
夜半,阿念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床顶发呆。他的仇人毫不设防地躺在他的身边,一条胳膊还压在他的腹部。秦烨正在熟睡,只要有一把匕首就能将这许多年的恩怨结果,但阿念不想这么做。
就这样让他死了,他不会后悔,痛苦,不会知道失去一切是什么感觉。父母的债,阿常哥的债,师父的债,还有严哥的债,又岂是他一条人命能还得起。即便是捅死他三遍,阿念都嫌太便宜他了。
但阿念也是真的累了。他已在秦烨的身边呆了五年。五年是有多长?五年前他在严哥的衣冠冢边埋下了一颗李子核,取其“李”的意义,令它常伴严哥左右。今年那李树已是第二年结果了,长得比严哥还高。五年间他挤走邱全的位置,极尽全力争取秦烨的信任。他有多恨他,就有多努力。凡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李四是秦烨最趁手的工具,然而,这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做甚么。他整天活在秦烨的多疑中,没人和他商量,也没人能帮他一把。
好在总算快解脱了……一想到将要解脱,阿念心中激荡起一股久违的颤动。这世上已不再有他留恋之人,真正爱他的人全在黄泉之下等着他。
沉思间,阿念余光瞥到门口似乎有个人影晃过。他侧过脸看着门,发觉外头很亮,想必雪已经停了,月亮出来了。
刚才那影子是错觉吗?还是进贼了?
阿念警觉地穿衣起身,趿了鞋走到门口,听了听外头的动静。然后便看到一个颀长人影走到了他的房门口,与他隔着一扇门站着。
阿念一惊,手放在门把手上有些迟疑,吃不准外头的人是谁。不管是谁,大半夜站在人门口会有好事吗?
他轻轻退回屋里,摸到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然后一步步慢慢走到门口,侧过身,小心地将门打开一条缝。透过门缝,阿念借着月光看到了外头那人,但看得并不清楚,隐约觉得那人穿的并非中原人的衣服。阿念想起了今天来店里找高昆又离开的苗人。
“谁?”阿念沉声问。
阿念出声后,那人转身就走。阿念一把将门推开,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那绝不是府中之人。阿念喊住他:“站住。你是谁?”
那人应声停下了脚步,回过了头。
莹白月光下,阿念看清了他的脸,就愣住了。
……那是林世严的脸。怎么可能呢……
有那么一瞬阿念的脑中一片空白,目光闪烁,好像要将他看仔细,但他怎么也无法思考。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这不可能,严哥已经死了”,但林世严的脸他又怎么可能看错呢?
阿念手中匕首叮地一声掉到地上,那男人目光下移,冷淡地盯着匕首看了一眼。
阿念整个人都在发抖,双唇颤了一下,艰难道:“你是严……”
便在这时,一个少女扑到了那男人身上,亲昵地勾住他的脖子问:“小李哥哥,你找到高昆了吗?”发觉那男人在盯着房门看,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阿念,吓了一跳:“都被人发现了,还不快走!”
当发觉那男人的左边衣袖是空的,阿念面色变得煞白。那男人注意到他刚才在喊他,疑惑地盯着他:“你认识我吗?”阿念听到这句问话,脑中嗡地一响。
他是严哥……他真的是严哥……他不记得我了……
可他还活着……还活着……他还活着……
这些年来阿念早已忘了哭是什么感觉,但现在他的眼眶发热。喉咙被千言万语堵住,他似乎已忘了如何说话,只是点头。那是严哥,他的严哥,阿念这些年的坚强突然跑得无影无踪。他现在只想走上前,碰碰他,确认他真的回来了。一脚刚迈出了一步,忽然被一条臂膀从身后搂住。阿念顿时僵住,瞳孔骤缩。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做甚么?”秦烨不耐烦地说。当他抬眼看到站在院子里的两个人,他也愣住了。那少女一看这情形,连忙吐吐舌头:“对不住,我们来找高昆。这就走。”
那男人被推着走了一步,仍然回过头,在等阿念回答。
衣袖下,阿念的拳头紧紧握住。
“不……我不认识你。”
那男人似乎也没期待阿念认识他,听他这么说,扭头便走。走到墙边,单手搂住那少女,运起轻功带她纵身一跃,越过了墙头不见了。
阿念怔怔地看着那两人消失在墙后,微一侧首,才猛然发现秦烨一直看着他。
“你知道那是谁吗?”秦烨问。
阿念意识到秦烨起了疑心,然而他的心已经被林世严搅成浑水,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来应付他。为掩饰心中不安,他缩缩脖子,关上门道:“进来说,可把我冻坏了。”他注意到秦烨锐利的目光一路跟随他到房里,故意不看他,以寻常语调说:“你这问得奇怪了,我哪会知道那是谁?我听到门外有动静就起来了,”搓搓手,“哪儿像你,睡得比猪还沉。这几个苗人来路不明,恐怕没安好心,明儿你让阿全多派几个人巡夜,顺便看看家里少了什么没。”
说完这话,秦烨没接话,房里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阿念心中乱跳,回想自己刚才差点叫了声严哥,不知秦烨何时醒来,听到了多少。
秦烨走到门口,俯身将阿念落在门口的匕首捡起来。他琢磨着甚么事,垂下眼帘轻轻抚摸刀刃。黑暗中阿念看不清他的脸,但看着他那沉默的身影,便感觉到一股危险气息。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他会杀我……不行……我要先杀了他!
阿念手心里全是汗,探手摸到个杯子,随时准备砸碎。
秦烨借着月光看了一会儿匕首,侧首道:“这玩意儿都钝成这样了,还不如不用。下次有危险不要一个人去看,叫上我知道吗?”
阿念一怔,发觉秦烨面色如常,试探地问:“我说的你听到没?”
秦烨轻笑,无奈道:“好好,我照办就是。依我看,别是你那色鬼师叔惹了甚么祸事,别人讨债上门了罢?”
听到他这么说,阿念方才稍稍松口气,附和道:“千万别是这样。”
秦烨将匕首收起,阿念手里还拿着茶杯,见他迎面过来,只好端起茶壶倒了杯冰凉的剩茶,做出要喝茶的样子。一杯冷茶还未送到嘴边,便被秦烨挡住。
“嗳,别喝,”秦烨探头一看,隔壁丫鬟房里的丫鬟睡得正香,便披起衣服道:“我帮你去热,要喝就喝热的。”说着便接过茶壶出门了。
阿念被独自留在房中。过了一会儿,方才心神不宁地坐了下来。
他们没找到我师叔,一定还留在南京城。阿念脑中不断闪过林世严站在月下回头看他的样子。他高大,冷峻,看着他的眼里充满戒备,不再有柔情。
严哥不会装的那么像的。他是真的没有认出我……阿念想,他把我忘了。
还有那个苗家少女……
一时间阿念想起了白天店里伙计说的“漂亮姑娘和她的相公”,一想到她和林世严亲近的模样,阿念就心如刀绞。
我这五年是为了甚么?我为了替严哥报仇,连我自己是谁都快忘了。可现在严哥活生生在我面前,早就不是我的人了。那我这五年的付出是为了谁呢?
阿念自嘲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砰地一声,房门被人踢开,将阿念思绪打断。他抬头一看,秦烨用抹布托着茶壶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甩手道:“烫死老子了。”
阿念一看,这人想必是直接把茶壶放到灶上烧了。茶壶被烧个滚烫,他端着一路被烫过来,竟也没把茶壶丢了。
阿念将蜡烛点起来,屋中被温暖的火光照亮。
阿念:“给我看。”
秦烨碍于面子,逞强道:“不碍事。你先别喝,有点烫。”
阿念接过他的手,心不在焉地看看,手心火燎燎的红,烫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泡。
“你吹吹就好了。”秦烨将手送到他面前。
阿念回过神来:“甚么?”看到面前的手,方才反应过来,强打起精神应付眼前的人。他像哄小孩儿似的吹了两口,秦烨突然低头,趁着他撅嘴的时候亲了他一口。
阿念只作没注意到,取出药膏替秦烨上好了药。
翌日一早,阿念与秦烨互相束好发髻,便双双来到药铺,趁铺子还没开门帮伙计一道打点店里的事务。
秦烨已许久没有亲自来药铺看过。为防止产业再被朝廷一锅端,这一回秦烨放聪明了,不再将所有产业都归在自己名头下面。南京城的几家药铺全交给了阿念,自己去别处开了几家布庄和酒馆,生意也是做的风生水起。然而店里的伙计都知道这后头真正的大老板是秦烨,见了他皆是点头哈腰。
店铺开门后,阿念就坐上了高昆的位置,替他坐诊。秦烨忙完了手头的事,走到阿念后头,以动作示意那个替他打下手的伙计去忙别的。阿念写完了方子,直接往后一递,秦烨接了,便交给专人去抓药。直到一个来看病的大娘笑呵呵道:“秦老板,好久不见啊。”阿念回头一看,方才发觉秦烨正挽着袖子,满面春风地和客人打招呼。看这样子都不知道站在他身后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