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长寿药铺备货不足,供不应求,第二天便已被抢完。一点药材根本挡不住温病扩散。封城十日后,南京城全城戒严。人人自危,将门窗紧闭,不再出门。大白天的,街上除了几具横尸外,一个人也没有,显得说不出的萧瑟破落。因惧怕城里食物短缺,盗贼开始猖獗,官府管不住也没精力管。
街上再也买不到菜后,阿念与陆家兄弟应邀住到了秦烨家中。秦烨住在药铺后方,屋子不大但粮食与水充足,足以应付个一年半载的。他在卧房隔壁辟出三间房来给他们。在这种境况下有人慷慨相助,陆家兄弟简直感激涕零,鞠躬拜谢道:“以后秦老板若是有用得着我们兄弟两个的地方,只需一句话,我们定当为你赴汤蹈火!”
“我家房间多,我一个人平时住着很冷清,你住过来我还高兴。”秦烨引着阿念到他的房门口,侧首看着他,“而且一天吃不到你做的饭,我就茶不思,饭不想。你舍得吗?”
阿念跨入房中,将肩上的小褡裢搁在桌上:“……我住到你家来,倒成了你的厨子了。”
秦烨笑:“何止,我还缺个小书虫替我啃书。等时疫过去了,你也还是留下罢。”
阿念抬眼,恰迎上秦烨含情脉脉的双目。
阿念环视房间,摇头道:“秦老板这屋子又大又亮堂,只怕我是付不起租金。”
秦烨目中流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声音忽然变低:“我只收这个。”他走近一步,趁阿念不备轻轻将他抱入怀中。阿念蓦地被抱住,先是一惊,继而有点不自在,抬眼看看秦烨。他与他近在咫尺,莫说这俊朗眉目,便是连眼角细纹都看得清清楚楚。兴许是感到阿念并不抗拒,秦烨便悄悄将手臂收紧,阿念整个人就这样被他箍在怀中不得动弹。
阿念耐心站着等了一会儿——这一会儿也太久了点——心想这家伙还抱着不放了?戳戳秦烨的腰眼:“我有点热。”
这会儿子已经是初夏,阿念畏寒穿得厚,这么抱着连汗都要出来了。
秦烨终于松手,问:“如何?答应吗?”
阿念仔细思索一番,为难道:“我倒是还好,不知陆大哥陆二哥会不会觉得这样怪怪的。”
秦烨:“……”
秦烨满心的浪漫情怀被这么一堵,心说这小子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的??
秦烨咳了一声,僵硬地说:“他们还需经营武馆,住在我家自然不如自己家方便了。”
阿念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说的也是。”
秦烨是个明白人,虽然阿念并没有明说,但也察觉到他并不太喜欢被自己亲近。
秦烨走后,阿念着手整理房间。他将橱打开,将带来的衣物一件件整齐放好。看到压在最下面的那件时,他的目光变得柔和。那件衣物灰灰的,很旧,比他的其他衣物大了好几圈。他将那件衣物捧了起来,轻轻抚摸粗糙的面料。
好喜欢他的味道……让人的整颗心都变得柔软了……
阿念将脸埋在衣服里,深深地吸气。然而,一旦想起那人,便又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心悸掠过。每当他试着想那个人,他的身体似乎总在抗拒,好似在逃避一些可怕的事。
你究竟在哪儿呢?只要我上街,所有人都会问我你在哪儿,仿佛你在我身边才是理所应当。
阿念怅然想,可你至今都没有出现,你在哪儿呢,是不是你先背叛了我?
秦烨撩起墙上的画,透过墙上小洞窥隔壁房中情形。从那小洞中,他窥见阿念理完衣物,而后捧起一件男人的衣服亲昵地闻。秦烨目中顿时露出阴沉神色,气得将画一放,在屋中踱步。他踱了几圈,想到了甚么,微一眯眼,便离开了屋子。
药铺仓库内。
阿全正在清点货物,猛地听到砰的一声开门,回头一看,便见自家老板甩上门走进来。阿全跟了他多年,一眼就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故而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问:“少爷有甚么吩咐?”
秦烨道,“去帮我找几个小喽啰。要长得丑陋凶恶,但别真的作恶多端。今日让他们来见我。”
阿全:“那容易。怎么了?”
秦烨冷冷看了他一眼,阿全便知道自己多嘴了。然而仔细一猜也并非猜不到。这几日能让秦烨心烦的,不是那小贱人还能是谁。秦烨不提,他也不便多说,只是暗自腹诽——主子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谈甚么真爱。本以为他这回陷得深了,少说也要陪他消磨个一年两年,谁知还没几天就要来硬的。
秦烨:“另外,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阿全汇报道:“王品家的小女儿已染上了温病,就是昨日的事,连带他们家,城里仅我所知已有六户大户人家染病。少爷,药甚么时候放出来?”
秦烨笼起袖子,思索片刻后,道:“再等两天。放得太早,治得太容易,就没人拿你当回事。”
阿全点头说知道了。二人谈论他人生死,全然像在谈一门生意,目中无半点对亡者的怜悯。
那一日睡前,阿念已洗漱完毕,准备钻入被窝。然而翻遍包袱和橱柜后,发觉自己的熏球不知所踪。没有了熏香助眠,阿念可能整夜都睡不着。光是想到便苦恼万分。
阿念从小与阿常睡一个被窝,从来都不习惯一个人睡。单独睡时一定要点着灯,否则便是整夜无眠也不稀奇,整个人跟烧饼似的翻来覆去,简直苦不堪言。自从开始焚香助眠后,他总算睡得踏实了些。哪知现在他的薰球竟找不到了。
阿念一想到又要有个不眠夜,便是痛苦。翻翻医书,手头倒是有几个助眠的药方,然而等药熬好也已经是深夜了……阿念连睡觉的亵衣都换上了,光着脚坐在床沿想办法。蓦地想起秦烨的药铺里有几味药可替代熏香,赶紧趿了鞋奔到隔壁,和秦烨打了声招呼,借来钥匙摸去长寿药铺里。好容易凭着记忆摸到那抽屉,打开一摸,是空的。药铺已经好多天没有补货了。
阿念长长叹了口气,没辙了。立在空无一人的药铺里仔细回想白日的场景,他想起自己整理东西时曾听到有东西落地,难不成是把熏球落在武馆了?
只能回去拿一趟了……
阿念想着,走到药铺门外张望。屋外夜色正浓,如今正是非常时期,这浓黑的夜中渗透着阴惨惨的氛围。阿念并不怕妖魔鬼怪,但最近打家劫舍的太多,走夜路并不如从前那么安全。
虽说如此,阿念想,从此处去武馆,往返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短短一段路而已……哪儿会那么倒霉?
这么一想,阿念就想开了。他振了振精神走上了街,走入这诡异夜色中,身影很快消失在这浓黑里。他岂能料到厄运正在前方等他。这厄运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想躲也躲不过。
阿念走在街上,觉得周围黑魆魆的瘆人得很,故而加快脚步,一会儿就回到了陆家武馆。他抬手抹抹额上的汗星子,点起灯在房中到处摸索,找遍床底桌底,总算在橱子下头看到了那枚薰球。阿念摇头,自言自语道:“总算逮着你了。”两手拍拍,趴下来伸手使劲够。指尖好容易碰到薰球,阿念忽然听到屋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念一惊,想起最近那些打家劫舍的传言,心里便有些怕了。他犹豫了片刻,蹑手蹑脚站起来吹灭灯,走到门口听外头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他便能确定真的有贼摸进武馆来了,正在隔壁屋翻箱倒柜。兴许是贼比他先进来的,没见着他点灯,否则应当也不敢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进来……
阿念心里乱跳,心说贼没发现有人还好,若是发现我在,说不定要杀人灭口。趁他还没来我的屋子,还是速速回去告诉陆大哥、陆二哥。
这事性命交关,他手心都出汗了,也没心思再去摸他的薰球,只想着保命要紧。听着隔壁屋动静变小,便轻轻走出屋子,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不想刚走出屋,便与来门口望风的盗贼打了个照面。那盗贼也未蒙面,长得极其凶恶丑陋,手中擎着明晃晃的长刀。盗贼背后影影绰绰人影晃动,屋里少说还有两三个人。阿念心知不好,往后退了几步,拔腿就跑。
那丑恶盗贼见他要跑,低声对他的同伙说:“他跑了!快追!”
阿念已夺门而出,只听身后大汉三两步追上来,将他衣领一捉。阿念颈上一凉,便被那长刀抵住了脖子。阿念颤声哀求道:“大侠饶命……小的无意冒犯,挡了大侠财路罪该万死……”
另二人追出来,指着院门道:“把他拖进去。”
阿念身体单薄,被那汉子像提只鸡似的扯到院子里,一把推到地上。一人用脚将院门关起来,撸起袖子道:“杀了他吗?”
阿念一看,那三人全都生得穷凶极恶,又壮又胖,一看就不是善茬。只有一人带了刀子,便是刚才守门那汉子。此时只要有一人点头,他这条命就不保了。阿念央求道:“三位大侠,小的只是一根草芥,杀了也脏了你们的刀子。况且我身无分文,不若我回住处将我毕生积蓄一并给予三位大侠……”
原是想将他们引到陆家兄弟那处,不想带刀的那汉子没耐心听完他的话,忽的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借着月光左右看看,琢磨道:“哟——你们瞧瞧这兔儿爷,生得比那花姑娘还他娘的白净。”说着就在他脸上捏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