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丞怔怔看着门口,摇摇头,低头继续称药。
那王丞熬好药,端到阿念床头。低头对那张脸仔细一看,却是有些面熟,在对面武馆见过。王丞心说那林兄说走就走了,把人留在这边也不是个事。如此想着,撬开阿念的嘴,熟练地将药灌下后,便将人背到了对面武馆中。
陆家兄弟见到王丞,喊出他名字来:“小王大夫?”
一眼看到阿念,又不见林世严,二人俱是大惊。王丞只得将自己所知道的全说与他们听了。三个男人七手八脚地将阿念安顿到了林世严床上。
那之后,王丞每日来一次陆家武馆,将熬好的药带过来给阿念灌下。然而一日复一日,阿念的脉搏眼见得越来越弱,毫无好转迹象。
阿念感到自己立在一片漆黑中。周遭万物沉浸在这墨一般的浓黑中,一点光也无。阿念懵懂地四处张望,眼睛都瞪得酸了,却仍是甚么也看不见。他竖起耳朵听,空气中有什么在窸窸窣窣地落下……
……是雪。
阿念迈出一步,发觉自己正赤脚站在雪地里,脚下是松松的雪,但并不是那么天寒地冻。奇怪,他一点也不冷。
阿念伸出手,有轻盈的雪花安静地落在他的掌心。一点,两点,三点……雪花化成小水珠,融化在他掌心。还有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脖子里,痒痒的。阿念试着往前走。他的脚总是陷入雪中,他走的很艰难,但是一点也不冷。
这是在哪儿?阿念还是不死心,睁大眼睛看四周。他在黑暗中不敢走快,像盲人一样伸手确认周围的东西。但他所能摸到的只有雪。雪还在不停下。
“严哥?”他试探地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他。周围依旧死般寂静,但很奇怪,他能听到下雪的声音。周围太安静了,他能听到每一片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阿念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走。他记起来了,他在山里,和林世严一起采药。现在是春天,怎么突然下雪了呢?林世严去哪儿了?
“严哥?”他又喊了一声。这周遭太黑,叫他十分不安。
忽然,他隐约看到前方有亮光,心中松一口气,便快步往那亮光处赶。
待得阿念走近那一处亮着光的地方,他脚步便慢了下来。
他看到了熟悉的篱笆,每一根竹条他都能认出来。透过竹篱笆,他看到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张石桌,上面点着一根蜡烛。桌边坐着一个人,正在做一只兔子灯。感觉到阿念走近,那人抬起头对他笑了,招呼他说:“阿念?快到哥这边来。不怕冷了吗?”
阿念愣在原地,呼吸都停住了。他怔怔看着那人,只觉什么堵住了喉咙口,叫他发不出声来。仿佛见到那人时,阿念的魂魄便已不是他的了。
那人放下手里糊到一半的兔子灯,对他招手:“过来啊,到哥这边来。哥给你暖暖手。”
阿念感到脸上一凉,不知不觉一颗泪珠掉下来了。他艰难地抬腿,朝院门走去。那扇木门仍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那是家的模样。阿念抬手,轻轻推它,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阿念跨过门槛,看着那个人。那人仍然坐在石桌边对他招手:“来,过来。哥看看你。”
阿念走到他的面前,越是走近,便越是看得真切。那人如他记忆中一般,没有一点变化。笑起来眼角有好看的皱纹,大手这般粗糙,胸脯这般宽广。
那人关切道:“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阿念缓缓屈膝,跪在他身侧,将头靠上他的胸膛。那人轻轻抚摸阿念的脸,抹去他的泪水。甫一碰到,阿念惊得一缩——他的手是冰凉的。以前他的手分明一直是暖的。
阿念忽然都想起来了,鼻子一酸,便哭了起来。
那人问:“怎么了?阿念,告诉哥啊,你怎么了?”
“你……”阿念泣不成声道,“你已经……已经死了……阿常哥……你已经不要我了……”
“我……已经死了?”阿常迷茫地低头看自己的手,似乎也方才想起这事来,轻声重复了一遍,“我已经死了……是啊……我已经死在那雪地里了,又冷,又痛……”
“你不要我了……”阿念大哭道,“就这样把我丢下了……阿常哥……我不要……不要……”
阿常抬手想摸摸阿念的脑袋,看看自己干枯冰冷的手,又将手缩回来。
“傻瓜,你在这处做甚么?”阿常问。
“我要和你一起……”
阿常冰凉的手捧起阿念的脸来,阿念泪眼婆娑地仰面看着阿常。阿常认真看着他,摇头道:“哥不允许。至少让哥看到你七老八十了再过来。回去罢。”
阿念倔强摇头。阿常冰冷的手指抹去他的泪痕:“这世间再无你所留恋之事吗?”
阿念坚定摇头。
阿常:“再无你所留恋之人吗?”
阿念又摇头。然而,他似乎想起了谁,目中流露出迷茫神色。
那人是谁……为何来了这里以后,他似乎忘了非常重要的人。
阿常:“你留的再久一些,就把他们都忘了,你就真的回不去了。回去罢!哥不要看到你这么早来这里。”
阿念不舍地看着阿常。但这人世间却还有他割舍不下的人,虽想不起是谁了,但只想着那个模糊的影子,仿佛是连着血连着肉。阿念艰难起身,阿常又催促道:“快!别回头!”
阿念咬咬牙,转头往回跑。一时间,竹篱笆不见了,木门也不见了。阿念复又堕入了一片黑暗中。
四月初二,屋外阳光明媚,春暖花开。屋内却死气沉沉,门窗紧闭。
此时离林世严约定归来之日已过了两日。王丞清早熬好了药,推开阿念房门。他将药搁下,如平日一般抓起阿念的手腕把脉。说好听的是看看他的病况,直白说来,便是看他是否还活着。
阿念的手已瘦得如干柴一般,凉得好似刚从冬日的井水中捞出来。王丞一开始没摸到脉跳,心中一慌,又仔细摸了很久,才摸到极其微弱的搏动。
高昆的那张续命的方子最多也就能让人撑个三十日,如今已是第三十二日,眼见得这人是要留不住了。王丞看看阿念形容枯槁的模样,不禁摇摇头。这话太无情,但明眼人都知道,在这偌大中原要寻到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是何其的难。有些人一找就是几年,若真能在三十日内找回这个人来,真的是万中之一的奇迹了。
王丞在武馆留到午后。走前又去了阿念房中,以三指压住他的手腕诊脉。然而这一回,他当真没摸到脉跳。王丞察觉这手感与以往不同,不停挪动手指,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迟疑地看着床上那人。他俯身去听阿念的心跳,却好似将脸压在了一块石头上,听不到一点声响。这人便这样安安静静地去了。
王丞懵了,心想守了三十日倒当真以为能看到奇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叹一口气,起身急急去寻陆家兄弟。王丞甫一推开门,便见一头发斑白的男人扛着个人从墙外飞身跳入。王丞一看,那人竟是林世严,肩上扛着的那个不是他师父高昆还能是谁?
王丞大惊,喊了声:“师父!”
真的是奇迹来了!
只可惜是来晚了一步。
林世严肩头那老头儿听到喊声,强撑着抬起头来大骂:“我没你这不肖徒弟!”
王丞被这么一骂,两腿一软就想跪下了。林世严足下轻点,转瞬间落在王丞面前:“他呢?”
王丞看到林世严面目憔悴,双目充血,一月不见头发竟熬白了半数。他心知无论说甚么都已无用,心中五味纷杂。也不多说,手往身后的房门一指。林世严径直入屋,将王丞撞到一边。
王丞立在门侧,担忧地等待着。又怕师父因他泄露了他的行踪而怪罪于他,又怕林世严见到里面的人会作何反应。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悲恸大吼。
陆家兄弟闻声赶来,见到王丞,以目光问他发生了甚么。王丞对他们缓缓摇头。陆家兄弟忧心地问:“严哥回来了?阿念怎么了?”
王丞只是叹一口气,陆子昂急道:“你倒是说啊?”
便在这时,屋内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如同丧子的猛虎,惊飞一行鸟雀。三人连忙赶到屋门口一看,那林世严双膝跪地,拿自己一颗头不停撞地,只两下就撞得血肉模糊。陆家兄弟大惊失色,上前去拉。林世严往地上猛一撞,顿时血流如注,整个人如山一般倒在地上。
陆子轩啊地喊了一声,上前抓住林世严的肩大喊:“严哥!严哥!”
一旁,王丞的师父高昆坐在凳上,抓着块巾子擦擦汗,满面不耐神色:“大老远把老夫劫回来,就为了给老夫看这出?”
众人忙乱地去扶林世严,高昆撑着桌子站起来,走到床边,抓起阿念的手腕为他把脉。过了一会儿,王丞走到师父身边,低声喊:“师父……”
高昆不语,垂眼细细把脉。顷刻后,抬眼问王丞:“你替他把过脉吗?”
王丞恭敬道:“是。弟子替他把过脉。”
高昆:“你也觉得他已经死了?”
王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