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允明仔细揩净脸,将巾子交予丫鬟,道,“怎,小大夫一大早忙甚么去了?”
阿念笑,挨着邱允明坐了,便有丫鬟主动过来服侍阿念束发。
不多时,便有人来送早点。邱允明尝到粥里多了一层味道,也未曾在意。二人用过早点,各自忙去不提。
且说阿念自从那一晚自省,自觉毫无可爱之处,便为之苦恼。心想倘若能向林大哥看齐一两分也是好的。自此,阿念每晚除却研究药经,又多了件事,便是做几个起蹲,举几下实木雕花圆木凳,只盼这样能强壮起来。可惜阿念对这着实不在行,锻炼不得法,举圆凳都能闪着腰。虽无起色,却是不依不饶,风雨无阻。
且说一晚,阿念独自在房中举圆凳。毕竟少年心性,横竖无人瞧见,姿势便千奇百怪,自得其乐。正仔细琢磨该如何锻炼,忽闻一声轻咳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身后。阿念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松圆凳直直往下掉。身后之人飞手一夺,将个七八斤重的雕花圆凳稳稳拿住,悄无声息摆回地上。
阿念跳开几步,回身瞧见那人,方才拍拍心口,心说这人怎么不爱敲门呢!
立在他身后的正是那林世严,几日不见,唇上生出拉碴胡渣。阿念一眼便瞧出他一脸倦容,要这铁人般的武夫露出这般落魄姿态,当是好几夜未曾睡好了。
林世严是故意咳了一声打招呼,见阿念又被吓到,也立在原地迟疑,将手中一册书默默放到身后。阿念见他浓眉紧拧,面目严肃,只道是出了大事,忙寻了张纸来问话。岂料待他寻到了纸,再回头时,屋内空空如也,人不见了。维剩木窗大开,春风扑面而来。
阿念,“……?”
阿念莫名走到窗口朝外探望,刚一探出头去,便有甚么扑面而来,正打在阿念脸上。力道还不小,直接将阿念打得一踉跄坐在地上。阿念被砸得头晕,眨眨眼拾起那物一看,是一册书,还透着墨香,是刚写上的。
眼一晃,瞥见窗口窜了个人进来,那逃没影的林世严又急急地折回来了。甫一落地,便笨手笨脚拨开阿念额发看,紧张道,“疼吗?”
阿念揉揉脸,看着林世严那张面孔,都没脾气了。这男人逃得太快忘了将书留下,扔进来时又误伤了自己,这下再没法逃了。阿念想通了这一层,只觉哭笑不得,便笑了出来。将那册书拾起一看,画的满满一册子的小人,是一本武功图谱。
阿念抬眼,见林世严仍在挂念他是否受伤,便摆手示意无妨。将书册在他眼前晃晃,要他解释。
林世严不善言辞,简略道,“武谱。”
阿念,“……?”阿念心说这东西给我做甚?坐在地上迷茫翻看那册武谱。纸页透出墨香,乃是新画的本。
林世严蹲在阿念身侧,见他翻得心不在焉,补充道,“强身健体。”
阿念略感错愕地抬头看他。二人目光相碰,林世严目光耿直认真,叫阿念想明白了他的用意,方才感激一笑,抬手对他一揖。
林世严眼中映出阿念笑容,铁汉目中多了层柔和。
阿念只道林世严这册武谱是街边买的,亦对武学一窍不通,故未曾放在心上。岂知这薄薄一本武谱乃是林世严熬了几页一笔一笔画成的,集其一生武学之精华,可谓是旁人求而不得的秘籍了。
阿念虽不放在心上,却也并不喜浪费他人好意,故立起身来,将武谱翻至最前头,研究那扎马步的小人。林世严默不作声将他手中的武谱抽走,搁在桌上。阿念莫名抬眼,林世严便横迈一步,二手平举,目视前方,亲自扎了个扎扎实实的马步给他看。习武之人集天地之英气,举手投足一股凌厉之气浑然天成,凛然不可侵犯。阿念心说这当真帅气,便是扎个马步也好看。此时方才有了些兴致,学着样子也扎了个马步。虽是依葫芦画瓢,毕竟毫无功底,做起来稍显笨拙,像只细胳膊细腿的小鸭子。
林世严收手立好,抬手轻点几下,帮阿念纠正姿势。那几下力道控制得正好,虽不用力却点得阿念手臂发酸,愈发觉得这林世严不好惹,便努力抬头挺胸。
林世严抬了一下手,又收回来,道,“头不要抬高。颔首。”
阿念,“……”
林世严,“目视前方……不要看我。”一边说着,古铜色面孔便暗暗发红起来。
阿念忙看向前方,那是一块金镶玉雕花屏风。
林世严,“每日半个时辰。我陪你练。”说罢往阿念身侧一站,横迈一步,扎起了马步。
半个时辰??
阿念一听便想哭了,心说光是纠正姿势这会儿,腿已酸得发抖,如何能坚持得了半个时辰。一边想着,两腿愈发打颤。林世严在他身侧亦不多话,光这么站着。阿念无从转移注意,只觉两股战战,再坚持不住,腿一软便跪坐到地上。
林世严,“……”
林世严收手站好,默然看着阿念摔成一团,仿佛无法理解天底下怎会有人连半个时辰也坚持不了。
阿念怕挨骂,露出恳求神色来,仰面看着林世严,摇头表示自己不行了。林世严目中露出异样神色,俯身将阿念从地上捞起,道,“我并不会责骂你。”
阿念听了这话方才松了口气。林世严见了阿念那般哀求神色,将师父教的那套快准狠忘了个一干二净。迟疑片刻,从烛台上拔下一根红烛,从尾部掰下小半寸长的一截,商量道,“明日坚持到蜡烛烧完,行吗?”
阿念抬眼看看那短得可怜的蜡烛,想了想,用力一点头。心中被激起好胜心,心说无论如何也要行了。林世严见他点头,仍旧木着一张铁汉脸,目中却露出一丝欣慰,浑然想不起教导他“习武之人的骨气”这回事来。
二人相约明日再见,林世严便轻身一跃跳出窗外。阿念立在窗口,吹了会儿初夏清风,也自洗漱睡去不提。
自此,阿念夜间多了件事,便是与林世严一道扎马步。起先便是坚持一小截蜡烛都是困难,阿念乃是个倔性子,坚持了一月有余,如今,已能捧着药经边看边扎马步了。阿念虽不觉得扎个马步对身子有何裨益,但至少两腿有力道了一些,走路不那么容易摔了。怎么说也是好事一桩,乐得坚持。
六月,阿念从西厢搬到了东厢采荷院。那一处乃是东厢主院,院子有阿念先前那屋的两个大,屋前有个荷花池,清洌池水上铺满荷叶,此时粉粉白白开了一池子的荷花,煞是好看。一旁的拱桥下头停着几艘雕花小舟,更远处筑着个湖心凉亭。这一处通风好,视野佳,且离邱允明的住屋不过一院之隔。传言是给邱府的大太太留的屋子。
阿念搬了住屋后,邱府里的人看他的目光又不一样起来。甚至有人说大少爷已过而立之年,终究是要成婚了,哪能想到要娶的是个不能生的。却哪知那邱允明并未想这许多,叫阿念住那个院子,不过是看中那湖心凉亭。盛夏将至,光是在屋里做那事着实闷热不堪,想在屋外行乐罢了。
六月初的一夜,阿念正在屋中摆弄那画满经络的小木人偶,忽闻身后木窗“磕磕”两记响。阿念忙放下木偶站起身,林世严已立在他身后了。阿念并不急着扎马步,却着翠云端出一碗冰镇杨梅,乃是邱允明刚刚着人送来的。
林世严听说是特地留给他的,默然盯着桌上那碗冰镇杨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并非是他知晓杨梅一粒值千金的说法,却是他一生过得简朴,从未有人待他这般温柔细致。先前阿念关心他是否用饭,已叫他铭记在心,此时更是无所适从。
阿念见他垂手而立,将碗捧到他面前,仰面看着他,好似在问,不尝尝吗?
林世严低眼看看面前饱满紫红的杨梅,又看看小鸟雀似的仰头看他的阿念,手动了动,举不起来了。阿念不知他为何不动,索性掇起一粒饱满果实塞进他的口中。
林世严被强塞了一颗杨梅入口,将那冰凉果实含在口中,半晌才想起咬开。酸甜汁水涌入口中,乃是从未尝过的美味。阿念眨眨眼,见他的嘴不动了,起了戏弄心思,又掇了一粒塞入他口中。林世严黝黑面孔透出暗红,面无表情地将果实嚼碎,连着核一道咽下。阿念嫌碗太冰,塞入林世严怀中,将两手互相搓了搓。林世严忙抬手接过,看着阿念迟疑,想以礼还礼,喂他吃一粒杨梅。又怕阿念嫌他手脏,将手在身上反复擦了几遍,方才伸手拿。刚拿起一粒,阿念并未发觉他的意图,自己掇了一粒塞入口中,转身便走开了。林世严捏着一粒杨梅呆在原地,看着阿念回到桌前摆弄经络木偶。愣了半晌,默默低头,将杨梅放了回去。
阿念心不在焉地拨弄了一会儿木偶,抬眼见林世严将碗放下,便将手中之物搁在一边,二手平举,两腿弯曲,与林世严面对面稳稳扎起马步。习武本是个正经事,二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沉默以对,反倒叫阿念觉得滑稽有趣。见林世严铁着张脸似乎不曾笑过,便挤眉弄眼想将他逗笑。林世严看着阿念的面孔,不笑也不恼,也不曾像自己的师父那般呵斥他“专心”。
一盏茶的功夫已是阿念能坚持的极限。而后,林世严推门而出,踏入院中。阿念跟着出门,立在门口揉发酸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