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在学医上渐显出天分来,但凡见过的病例便能记住,更会融会贯通。一月后,安平见他有了基本学识,便带着他一道出诊。二人各自把脉,开方,再将所写的方子对比一番。安平随身带一块竹板,凡是阿念写出荒唐的方子来,便打他手心,一下一下毫不含糊。如此这般,阿念战战兢兢地边学边记,记得极快。一开始手心总被抽得肿成馒头高,等到二月末,便只肿成窝窝头高了。
一日,阿念将两只肿成窝窝头高的手揣在袖中,优哉游哉走在回邱府的路上。春日美好,他虽饿着肚子,却不急着回府。路过湖边一株桃树,阿念停下脚步,仰面看那满树粉花。春风拂面,吹下花瓣纷飞,擦过他的面颊,往更远处飞了。旁人看去,也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公子立在烂漫桃花下伤春,银月似的姣好面容,映着娇嫩春花,叫人不觉多看几眼。
阿念默然立在桃花下,望着灿烂春花眉头微蹙。心中念叨,桃树花可入药,味苦性平,利水消肿,治下腹不通,也可治上疮黄水,那方子却是记不太清了……啊,居然记不清了!
阿念愈发忧虑,离了那棵树,沿湖漫不经心地走,边走边苦思冥想。转身上桥,仍低着头苦苦思索。将要下桥时,忽的听到一阵忙乱近在眼前。阿念回过神,甫一抬头,看见四个汉子抬着个轿子跑着过来,正朝他撞过来,口中乱喊,“让嘞!看路!让开嘞!”
阿念眼看着那几个汉子避让不及,轿子乱扭,惊得避开一步。只闻喊声脚步乱成一团,混乱中阿念感到身子猛一震,天地颠倒,竟是被撞得翻身掉下桥。耳旁风声大作,阿念眼睁睁看着湖面扑面而来,下意识缩起身子。电光火石一瞬间,身子啪地掉入……一人怀中。
阿念睁大眼,感到身子一轻,被个人带着在湖面点了一下,就往岸上飘。落地刹那,那人放下他便要施展轻功逃跑。阿念不知哪来的力气,猛抓住那人。那人脚刚离地,就被阿念拖了下来。
阿念抬眼看去,救他的是个男人。那男人身长足有八尺,比他高了一头。一身布衣短打,瘦长精干,一看便是武人出身。此时被阿念抓住,十分窘迫,垂着眼站住不动了。
阿念待要深究,蓦地想起甚么,回头朝那轿子望去。见那四个汉子抬着轿子七手八脚地过桥,阿念拔腿便追上去。奈何那四人跑得快了,阿念追了几步,眼看追不上。忽的身后飞来四块石子,打在那几人腿弯上。轿夫腿一软,将那轿子放在了地上,四人倒成一团。
阿念方才赶上轿子,掀开帘布一看,当真是福禄布庄的老板汪庆年,在轿中缩成一团艰难喘息,面色青灰,是哮证发作。阿念见自己猜的不错,赶紧上前将人扶起。哮证紧急,如此蜷缩乃是忌讳,只怕还没颠到大夫那处便一命呜呼了。二人相近,阿念听到那人喉中有水鸡声,知道是肺络中有积痰。他微一顿,便摸出随身携带的一套毫针,取定喘、天突二穴,以捻针法扎入穴中。抬眼目视那人,心中惴惴不安。那人兀自喘不过气,阿念见状,又取二针,针丰隆、足三里二穴。
那几个轿夫七倒八歪地从地上爬起来,围过来一看,汪庆年被扎了四针,喘息竟是稍缓。众人俱是大松一口气。阿念以手势示意他们赶紧送医,那几人也顾不得旁的,扛起轿子又跑起来。阿念也跟过去,脚力不济,跑了几步便喘息连连。待得赶到平安药铺,安平已下了一副药,令他吐出积痰,好歹拾了他一条命回来。
那几个轿夫乃是汪庆年府上家丁,见了阿念倒头便拜,谢他救主的恩情。若非他插这一手,汪庆年只怕在路上便要喘死过去。安平已听说此事,此时见那几人拜阿念,方知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正是自己的徒儿。
待得那几人将汪庆年送走,安平当下面色一沉,道,“过来。”
阿念见人平安无事,松一口气,走到师父面前。
安平道,“跪下!”
阿念不明就里,却是听师父的话,双膝跪下,仰面看着那胡子花白的老大夫。
安平,“手伸出来。”
阿念面露惧色,知道安平是要打他手心。迟疑了一刻,缓缓将左手伸了出去——右手还要留着今晚练习针灸。
安平随手拿了个铜算盘,往阿念手心一敲,那算盘珠子尖刻,将阿念敲得掌心火辣辣的。阿念不敢反抗,兀自僵硬地伸着手等挨罚。
安平,“你今日救了汪庆年一命,知道师父为何要罚你吗?”
阿念诚实摇头。
安平,“知道那救人的人是你,师父心中忧喜参半。喜的是你记住了师父的话,医者仁心。忧的……”安平打住话头,看着阿念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叹了口气,“你有一片赤诚之心,师父自当是高兴。只是你尚未出师,没有行医救人的本事。今次插手是救人,倘若自大,下一回也许反倒是害了人了。这一下便是要你谨记,旁人的命悬在你的手头,切不可胡乱行事,失了分寸。”
阿念听了这话,用力点头。安平看着这徒儿聪敏好学,却又是个懂事的,心中愈发欢喜他。道,“起来罢。叫于胖给你研一些桃花丸敷手消肿。”
阿念起身,拍拍膝盖。安平又道,“你同那畜生打个招呼,三月里头我带你出一趟城。”
那畜生说的便是邱允明了。阿念在桌上写,去做甚。
安平咳了一声,阿念赶紧替他泡了茶来。安平端茶喝了一口,道,“去买药。”
阿念晓得,安平所谓买药,当是有新东西叫他学,断不会只为买几个药就叫他一道去。故也不多问,高高兴兴地点点头。
阿念出了平安药铺时,天色已晚。他重记了一遍桃花丸的方子,在心中默念了好些遍。蓦地想起甚么,抬头环顾四周,心想,咦,那人呢?好容易出来一趟,只见了一面怎么又不见了?找了好大一圈,连个人影也瞧不见,阿念心想那人大抵是没跟着了,只好作罢,脚步匆匆地回府了。
待得阿念回房,见到屋中模样,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走错,返身便要出屋。翠云在后头急道,“小少爷!小少爷你去哪儿?”
阿念复又回过身来,对着屋中那大了整整一圈的雕花木床看。这床框雕花极为繁复,连带着那奢侈过头的被褥枕头,怎么都不是他的了?
翠云见他疑惑,凑过来笑嘻嘻替他接过外裳,热心道,“这呀,是大少爷亲自吩咐订做的,全按大少爷房里的式样一模一样地来了一遍。旁的少爷小姐可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大少爷以后怕是要常来啦!……咦小少爷,你不高兴吗?”
阿念长久不在邱允明的淫威之下,都快忘了这人的厉害。蓦地听说他要常来——常来做甚么自不必说——心中一沉,万分不乐意起来。并非阿念记恨邱允明,只是这几月的刻苦仿佛将人的魂洗净了一遍,此时又想起那淫秽作乐之事,便有些倒胃口。
床笫之事固然舒服,但长久下去,师父会看不起,师兄会看不起,若是以后真的有幸成了个大夫,那大夫却是别人家的家妓,街坊邻居也会瞧不起他。
阿念也没了练习针灸的心思。在屋中踱步良久,看看那雕花木床,又看看铜镜中的自己。他十分喜欢医术,也喜欢师父,不想叫他失望。心中思量,他如今毕竟寄人篱下,吃的是邱家的饭,穿的是邱家的衣,世上断无白吃白住的好事。倘若自己不争气,活该被人消遣。
阿念拿定主意后,便掇起笔来,给邱允明写字条。大意是谢他赎身之恩,如今刻苦学医,将来当将所欠银款如数奉还云云;所领的月钱分文未动地放在抽屉,只为不亏欠大少爷更多,明日起将搬到平安药铺云云。阿念将字条反复改过,挑了最柔和的措辞,最坚定的口吻。将字条塞入信封,搁在枕边,便收拾起行李来。将自己来时穿的那套旧衣,和那只木雕小猪放在一处。几本药经,一套毫针,一副人体经络画,一杆称。环顾四周,再没别的东西是他的了。
阿念收拾妥当,便钻入床中,久久不能入眠,担心明儿将字条交予邱允明,他会有怎样的反应。若非已是宵禁时分,他恨不得现在就能离府。倘若有师父庇护,大抵是无顾虑了。毕竟师父与大少爷的爹是旧识,邱允明再怎么说,也不能不尊老的呀。
如若阿念对邱允明此人了解更多,大抵便不会写那张字条了罢。
不过多久,阿念迷糊睡去。三更鼓响,一个人影经过阿念窗口,逗留在门口,在门格上映出一个颀长身影。那人稍停片刻,便转向隔壁,敲响了丫鬟的窗子。翠云睡梦中听响,半睡半醒地起来开窗,见到窗外人时,睡意顿去了五分,小声道,“大少爷!”
门外那人做了个小声的手势,道,“帮我开门。”
邱允明入得屋内,轻轻关门。目光灼灼看着那拉拢的床帘,口中有些干渴。这一月余,他忙于生意场上的事,一回也没发泄过。他本就处在气盛血旺的年纪,积得多了,这一晚终于是躁动难耐,睡不着了。
然而,邱允明会惦记着到阿念这边来,也得怪邱全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