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外面照例守着几个侍卫,看见来的人是朱标,不用他说就侧开身体让了门。
朱元璋的书房里一般只会有他们两个来,除此之外也许会来一些很受老朱同志器重的文臣,比如宋濂或是李善长等人,其他人想进来都是没戏的。
朱标让六出白坐下在外面等着,自己开门进去,点了灯,抬头去看高处的那只碗。
瓷碗放在柜顶上,有一个单独的隔间,在烛火下反射着晶莹的光,像是在呼吸一般吞吐着白雾一样的人气。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朱标。
黑色的暗影笼罩了一片地板,遮住这人背后的灯光,使影子一路延伸到门口去。
朱标好像一无所觉,还在研究没有动静的白碗。
人影却越挨越近,他的手也伸出来,轻轻搭上了朱标的肩膀。
再然后,他就一把将朱标举了起来。
“爹。”朱标无奈地唤了一声。
朱元璋两手托着朱标肋下,几乎要把他举到天花板上去,笑道:“标儿,你看什么呢?”
“看那只碗。”
“这破碗有什么可看的?”
“今天是除夕,改旧换新之日,清气上升,人道气运升腾,年气也十足,我想着这只碗也许会有些改变。”
朱元璋无所谓地瞟了一眼白碗,把朱标从高举着换成抱着,说道:“标儿,跟爹出去玩去。”
“去哪?”朱标疑惑道,“今天是大年三十,外面都在过节呢,爹你要去哪?”
朱元璋乐了:“谁和你说都在过节?”
“难道不是?”朱标甚至忘了挣扎,“爹,今天都要在家里吃饺子守岁,谁还去外面啊。”
朱元璋道:“你就说和不和咱出去。”
朱标想了大概有两秒钟,果断道:“当然去。”
片刻后,朱元璋就带着朱标出了门,就他们两个,没有别人也没有别狗。
老朱同志挑了条路,做贼似的带着朱标从侧门走,两个人都换上了普通的衣服,不显得太穷,也不至于太富贵,再加上溜出来时很小心,朱元璋对帅府的布排了然于胸的原因,所以没被人发现。
出了帅府,朱标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他本以为帅府里已经足够热闹,没想到外面的热闹是里面的好几倍。
离开帅府附近戒严的地区,来到秦淮河岸,满眼望过去全都是人。
在这个神奇的朝代里,不管是服饰、食物还是生产力都和朱标认知中的有所不同,棉纺织工业已经很成熟,来往帅府的人里,穿棉服的有很多,各种各样的颜色也有许多,全部朝着幻想中的东方瑰丽色彩靠拢。
水红色、牡丹红、绛色、石榴红……可以想到的所有红色都在丝绸上,做成了长条,闪着大块大块柔和的亮色,悬挂在亭台楼阁之间,在长街两侧构成红的长廊,可谓是半空金碧之色。
头顶上处处挂着红黄二色的灯笼,圆的长的都有,四处坠着,有些上面裹着红丝条,有些坠着白色的丝幔,风吹过时舞动起来,颇为柔美。
这些东西下方的全是密密麻麻的人,挑担子的,推着车的,一个人走路的,呼朋唤友的,高高低低的笑谈声和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小孩子的,都将小孩儿架起来放在肩上,防止他们走丢,也提供更好的视野让其观赏风景。
这处地方临着水,处处是桥,有的长些,有的短点,上头也都走着人,若是空出来了,人在外面围着一圈,就是里头有舞女跳舞。
舞女们就在桥上跳着舞,手上、足上都带着铃铛,一举一动都伴随着清脆的响声,旋转起来时,裙摆跟着展开,编了许多布条在里面的辫子也四散开来,合着乐器之声,像是闻歌而舞的美丽孔雀。
朱标在这色彩与人的海洋里抽空抬头看了一眼,三四层高的楼阁上,有靠窗户的地方,还有阳台处,也站着许多人,多是少女和妇人,拿着手帕,向下笑盈盈地看。
卖糖葫芦的、卖饼的、卖馄饨饺子的摊子零零散散地落在街头巷尾,还有卖烟花棒的,所以许多人手里都像是拿着星火在走路。
朱元璋突然低头看了看朱标。
朱标顺着他之前的目光了看过去,一眼就发现了一个架着小孩儿的父亲。
他立刻瞪大了眼睛,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拒绝的话,就也被朱元璋架在了肩膀上。
“……爹。其实我什么都能看见。”朱标垂死挣扎,“你忘了我的眼睛么?真的能看见。”
朱元璋却道:“晚了,你已经上来了。”
“我自己能走!”
“抓稳了。”
两个人汇入人群中,像是千千万万个普通的父子那样,在摊子与摊子、布与布、灯与灯、食物与食物之间穿梭。
只用了一小会儿,他们手里就多出了一堆烟花棒,还有糖葫芦等甜食。
朱标只能抬手把这些东西举高了,生怕它们黏在朱元璋的头发上。
走到一处茶馆时,朱元璋似乎是想进去坐坐,这才把朱标放了下来,让他松了口气。
拿了银子,店小二自然给寻了一处好位置,安排他们坐在窗边。
“吃。”老朱同志推过去一碟瓜子。
“咱本想带你娘和你出来的,只是她张罗一天累了,而且这些东西她也见过,就是你一直关在府里头没什么意思,想着该带你出来看看才是。”
“咱的儿子不能和那些公子哥一样没见过世面。”
公子哥当然见过世面,只是那个世面就和朱元璋说的世面不同了。他想要朱标见识见识真正的太平盛世和真正的民间疾苦。
他总是认为自己和别的当权者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能够真正的懂得百姓想要什么。这是个优点,这个优点他也想传给朱标。
朱标确实没见过这样的景色,而且他也一直以为过年的时候,外面是没人的,结果这里倒像是把上元节和春节加在一起给过了。
“你刚才不是和咱说人气年气么。”朱元璋闷了一口酒,继续道,“新年新气象,为了下一年份少生妖邪祸端,所以今晚都要出来过年,聚气生财,也方便守岁。”
朱标点点头,问道:“那上元节怎么过?”
“上元的时候灯更多一点。”
恐怕是亿点吧。
“小二!上一壶酒。”朱元璋叫来人,又问朱标,“你吃什么?”
“我就算了——”
朱标正要拒绝,突然感觉脚底跑过去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正好看到一个打在地板上的老鼠洞,那洞外甚至还有一条尚未收回去的尾巴。
这时候突然有一队敲锣打鼓吹唢呐的人从楼下经过,掩盖了他们两个的声音,也让朱标本来俯下去的身体直了回来。
好像有人喊名字就会下意识地回头一般,听到突然乍响的声音,让他立刻扭回头去。
一丛丛的烟花从地上升起,在夜空爆裂开来,密密层层的星火与辉光覆盖了整片天空。
烟火落下,朱标的注意力又被桥上刺目的金色夺走。这是座石桥,桥边围着许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此刻翘首以盼,都盯着桥上那唯一的一个人看。
他穿了一身打湿的羊皮袄子,头上带着斗笠,手上也有手套,拿着一个顶头发黑的木勺子,旁边放一锅滚烫的铁水。
整理了整理,这人突然以迅雷之势伸手,舀出一瓢铁水,急速地甩入空中,霎时间正如燃烧的金子,光耀万丈,在四周高处溅射出无数流光溢彩的飞星,一圈一圈让人满眼都是金色,目不暇接。
打树花。
朱标上辈子的时候见过这样的表演,多是在古城墙边泼铁水,在河边的还没听说过,这里地方小,泼的铁水自然少,树花小了一些,但是同样的夺目。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①
朱标收回视线,脑子里仿佛还回放着刚才的美景,但他也没忘记那一瞥之下看到的老鼠,心情逐渐沉重下来,猜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道是鬼和蛇精的同伙来报仇了么?
他们叫老鼠来做侦查?
又或者这真的只是普通的老鼠……
他端起放在面前的热茶水。
“咳,咳咳,咳……爹?”
“男人就该喝酒。标儿,你到年纪了,该碰碰酒了。”
说完朱元璋就大笑,从左手拿着的糖葫芦上啃下一个红果来。
他嘴上说着朱标到了年纪该喝酒,自己倒是吃起甜东西来。偏偏朱标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
窗外又燃起一丛新的烟花。
朱元璋心血来潮,又不愿意坐在这里赏景了,有一出是一出,说道:“走,咱下楼,去划艘船玩,再给你娘买盏走马灯带回去。”
说话间,他已经起身移开板凳,背着手踩上了楼梯台阶。
秦淮河支流众多,朱标此时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只看着楼下河中画舫众多,翠顶朱栏,四处飘散,十分美丽。
这人浪漫起来,还挺有心思。
朱标怀疑所谓的长见识都是假的,给老婆买灯才是真话。从实用性来讲,什么灯都没有他做得有用,照得亮。外面的灯唯一出色的地方就是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