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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狂 (凉蝉)


  栾秋知道李舒在某些时刻机灵得可怕。但他没料到,只见到一个陈霜,李舒便猜中了大瑀江湖人的打算。
  他到金羌,是为了寻找“明王镜”和“神光诀”的渊源,以及曲天阳当年死亡的真相。
  但他和李舒“有过一段情”,有这个前因,明夜堂的沈灯日日登门,竭力说服栾秋接受他们的另一个打算:准确地找到苦炼门的位置,并把这些讯息交给明夜堂。
  沈灯告诉他,会有一个人在金羌接应你,你不必主动去寻找他,他一定能找到你。这个人是明夜堂的重要人物,你可以完全信任他。
  见到陈霜,栾秋才知道,対方已经在金羌活动多时,不仅熟悉苦炼门几位长老的情况,连大致方位也已经粗略摸清,只是仍未找到可以进入苦炼门的办法。
  好在有了一个栾秋。
  好在,栾秋有一个李舒。
  栾秋反问李舒:“苦炼门有什么好的?你受过的折磨还不够吗?”
  “你以为苦炼门没了,我就能好好活下来?你以为商歌、白欢喜他们能有好下场?”李舒狠狠瞪着栾秋,“我们在你们大瑀人眼中是魔教,是恶徒,人人除之而后快。你以为毁了苦炼门,我能和你去大瑀?”
  栾秋一怔:“我没这么想。”
  李舒也愣住了。
  栾秋:“我从没想过把你带回去。”
  刹那间,李舒的脸先是通红,随即变作恼恨的惨白。他手上力气瞬间爆起,抬腿狠狠踢在栾秋腹部。栾秋一时没有防备,也没有运功抵达,砰地斜飞出去,砸在堆放药材的架子上,和药材药罐一同滚了下来。
  李舒脑中空白,又羞又恼:自己把白欢喜写的那些破玩意儿全都当了真,竟然误以为栾秋来金羌至少有一个打算,是要带他回到大瑀一起生活。
  他一时恨白欢喜乱写,一时恨栾秋无情,一时又恼自己混帐,把卑鄙无耻的正道人士当成真心人。
  还没等栾秋爬起身,李舒又冲了上去:“既然你是带着対苦炼门恶意而来,那就是真正的浩意恶人,杀了也无妨!”说着甩开“星流”,如利刃一般切向栾秋脖子。
  栾秋被几个沉重罐子压着,一条小腿麻痹,瞬间无法跳起,干脆伸出肉掌抵挡。
  “星流”才碰到他掌心就被李舒收了回去,他听见李舒怒喝:“你手无寸铁,我胜之不武!”
  栾秋抓起手边一根胳膊粗的藤条挥舞起来,那藤条非常沉重,上面有干枯的灰色菌子,入手滑腻。栾秋在衣上擦干净,用藤条支撑起身。他不明白李舒为什么暴怒,正要继续说明自己的来意,“星流”从李舒手中甩出,卷起一阵旋风,朝他袭来。
  满地药材、药粉,这旋风中全是杂质,栾秋呛得睁不开眼睛。他也被李舒莫名其妙的杀招激怒,握紧藤条,使出了浩海剑法,一招打落“星流”。
  李舒飞身而来,抓起“星流”,狠招如风如电袭向栾秋。
  藤条始终不比金属兵器,没几招已经被“星流”削去一半,满地都是不到寸长的木屑。
  李舒收起“星流”,如手持短棍,欺近栾秋与他缠斗。
  就在两人互不相让的时候,斜刺里一柄软剑飞来,直冲李舒后背。李舒正应付栾秋剑招,想躲开时不巧被身旁药罐绊了一下。栾秋在瞬间揽住他的腰,就地一滚。那软剑贴着李舒耳朵擦过,削断了几根头发。
  两人心口狂跳,还未抬头,一个影子已经落在他俩身上。
  虎钐一言不发,双目赤红,长辫子与衣角无风自动,“明王镜”内劲正流转全身——如同一头暴怒的、无法自控的猛虎!
  李舒和栾秋心头同时一寒,一个抓紧“星流”,一个忙从头顶拔出炎蛇剑。
  虎钐正要弯腰,陈霜、欧阳九飞窜而入,异口同声:“不必动怒!我来处理!”说着一人迅速抓起一个,飞快掠过虎钐身边,扔垃圾一般把两人扔出黑塔。
  栾秋和李舒滚到地上,还没爬起,虎钐已经冲出了黑塔,双手如锋利铁爪,朝两人抓来。
  “不可杀人!”
  “他是门主!”
  周围一片扰攘之声,虎钐听若不闻,一手拎起一个,腾空跳起。
  不过呼吸瞬间,她已经带着两人跃上黑塔顶部,双臂运足力气,摔两个酒坛一般,把两人狠狠甩了出去。
  栾秋和李舒落地后顺势翻滚,差点从石头山的平台上滚落山崖。两人相互抓住対方手臂才停下,抬头时看见虎钐立在黑塔顶部,漫天霞光把她涂成一个燃烧的怒佛。
  “去死吧。”她连声音也变得刺耳,目光如同嗜血利剑。
  李舒动也不敢动,栾秋还试图跟她道歉,不料被李舒按着后脑袋,趴地磕头。
  起身时虎钐已经不见了,火红的太阳在金色的沙漠尽头露出坟头般圆胖的身躯,穿过身体的晚风越来越冷。
  察觉俩人手臂还互相紧抓着,李舒连忙甩开。
  黑塔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也不知道打这一架毁了虎钐多少东西。栾秋心里有些愧疚,在深坑边缘探头探脑。回头时,李舒已经往石头山上走出很远。
  这座石山名字不详,只知道在一片连绵山脉末端。栾秋犹豫片刻,远远跟着李舒往前走。
  夜黑得很快,走走停停,忽高忽低,栾秋冷得打颤的时候,才看见李舒终于寻到一个低洼处慢吞吞坐下。
  天色晴朗,云被夜风远远吹走了。金羌已经入秋,夜里很冷。头顶一轮白色的月亮,将日间金色的沙漠照得一片雪亮。站得高了才看清楚,远处是连绵的峰峦,明明无边无际,却又像壁垒一样把沙漠圈在当中,人是轻易走不出去的。
  李舒已经烧起一堆小火。
  他身上带着火石,烧的是四处找来的枯木。人蜷在火堆前,影子在风里晃动。
  栾秋冷得牙关打颤,但他也倔强,故意坐在李舒看得到的地方,却不朝李舒走哪怕一步。
  最后还是李舒先出声:“喂。”
  栾秋立刻扭头看他。
  李舒指指火堆。
  栾秋扬声:“干什么?”
  踟蹰很久,李舒才气急败坏大吼:“你过来!”
  栾秋起初还想再做作地僵持一会儿,可实在冷得受不了,他小腿的麻痹感正在消退,一瘸一拐地朝李舒和火堆走去。
  火虽然小,但至少是温暖的,两人的位置之间足够塞下六个大汉,各自皱眉不吭声。
  栾秋腹中咕咕作响。李舒刺耳地冷笑几声,抬头时看见栾秋扭头不看他,耳朵在火光里显出与肤色不同的潮红。
  李舒忽然一怔。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栾秋脸红。
  这人羞恼的时候,总是硬撑着不肯服输,只有两片耳朵敢擅自背叛躯体泄露心事。
  他心头一软,想起这人从跨过边境便频频吃苦,商歌说的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无论是勃兰湖水鬼还是稚鬼,都不是栾秋平时见惯的普通恶人。李舒犹豫许久,往火堆里塞了两根枯枝,起身跃了出去。
  回来时,他手里拎着一只已经断气的动物。
  那东西像兔子又像猫,大尾巴柔软,两只耳朵还抽搐着。李舒左右看看,没有称手工具,犹犹豫豫拿起“星流”。可是用“星流”宰杀这动物,一是不称手,二是舍不得。
  炎蛇软剑啪嗒扔到他脚边,他抬头一看,栾秋正装作看月亮。
  剥皮去血,分作几块,囫囵架在火上烤熟。栾秋已经坐近,现在两人之间只能塞下四个大汉了。
  没人说话,也没人愿意和対方打招呼,各自拿起一块大嚼。
  吃完食物,吐了一地骨头,李舒发现栾秋越坐越近,现在两人之间只容两条大汉而已。
  吃饱了,但没有水。李舒自己也渴得厉害,周围有水的只有深沟和黑塔底下的河流。
  他回到深坑周围,惊讶地在地上看到一个装满了的水囊。
  这不用劳累自己的意外之喜让李舒心情大好。他提着水囊小跑着回到火堆边,想起要以冷脸面対栾秋,才连忙换上另一副表情。
  这水就不必分给他了。李舒心想,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但还未坐下,栾秋长手一抄,竟然把水囊给抢了过去。
  “你!”李舒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栾秋一抢到手立刻拔出塞子喝了一口。
  他把水囊抓得极紧,李舒根本夺不回去,恨得举拳要打他。
  那口水咽入腹中,眼看拳头就要砸到脸上,栾秋把水囊塞回李舒怀中:“你喝吧,没有毒。”
  李舒忘了收回拳头:“什么?”
  “无端端一个水囊出现在那里,万一是虎钐放的……”栾秋说。
  李舒这才收回拳头:“你在试毒?”他一怔,“万一真的有毒……!”
  栾秋面色平静:“那你就不必喝了。”
  李舒心情又复杂起来。他抓着水囊坐下,没注意拉开彼此距离,也没注意栾秋正悄悄靠近。
  才喝了两口水,腰上忽然一紧。
  栾秋用右手把人揽在怀里,李舒手中水囊差点脱手,水在胸前洒落一片。
  他下意识挣扎,栾秋却紧箍着他不肯松手,胸膛紧贴他的背脊,嘴唇就贴在耳边,耳语的声音挠酸了他耳朵深处:“李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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