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邵眸光淡然,话语间满是说不出的平淡,仿若不知自己说出的是何等惊世骇俗之言,“师父,我想求一份绝嗣的药。”
老人一生心血付诸于这离山宫上,自无子嗣,可他在这凡尘悦川之间游历,看得多了,自然也是知晓这世人大多看重子孙绵延,以意生生不绝,香火永传一事。
心下倒是觉得自家徒弟看人眼光极好,“药我是有,这药会有些许疼痛,可待梦黎产后给他喂下,只是这一用,怕是今后再无其余子嗣了,你可想好了?”
子嗣二字于傅九邵而言,如今断然是比不上宿梦黎这人,如若自己早些绝了后路,梦黎也不会遭此无辜之罪,“我能服用吗?”
“能,不过你服用之后,疼痛之感不比梦黎产子好上几分,梦黎产子之后尚有余痛,于他而言,比你——”老人话未说完,只见傅九邵垂首作揖。
剑眉微微斜飞,眸中忧虑极盛,“师父,这药你予我吧,至于梦黎那处,还请师父帮忙瞒着,也请师父尽快配药,最好赶在明日之前。”
白衣轻动,绣有暗纹的衣角翻飞,眼前便没了老人的影子,傅九邵跟着身影来到了药房处,听着老人的吩咐将药缓缓煎了。
老人已在方才吩咐之后离去,傅九邵望着碗里那褐色的汤汁,一饮而尽,面前突然多了一方折好的帕子,“凤仪,你怎么来了,是你爹爹醒了吗?”
信手擦拭唇角的药渍,连忙向门外走去,却被身后人扯住了衣衫,“父王,爹爹没醒,我会照看好他,倒是父王,去我旧时所居的屋里歇会吧,这药怕是,要起效果了。”
自傅九邵肘弯处探过头去,搀扶着这人,“走吧。”
“你都听见了。”额上冷汗层浸,傅九邵剑眉紧蹙,疼痛自下腹四散,尽量稳着自己的声音。
“我都听见了,父王今日就好生歇息,傅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凡事都要你撑着,天塌了,做儿子的,也会帮你顶着。疼又不丢人,这么多年了,也就知晓讨爹爹欢心,何时你能顾顾自己。”傅九邵仰头看着身旁人,见人疼得失了颜色,将人背在了身后,往自己住处跑着。
十三岁的孩子,身量已然拔得修长,不知不觉之中,这个孩子长得比他想象里还要优秀了些,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
腹中绞痛难忍,傅九邵唇色生白,脑袋无力地趴在凤仪肩上,心下想着许是自己真的老了,在宿梦黎面前示弱只是想让那人更宠自己一些,看着那人老是事事想着凤仪的模样,傅九邵心里吃味和欢喜各占一半,哪怕凤仪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会将自己浸在醋坛里。
在凤仪面前不愿示弱,一是父子二字,说得简单,言传身教却是极难,凤仪是个男孩,自己身为一个父亲,又如何能在孩子面前露出难色,二是这么多年下来了,自己忍着疼痛,不与旁人说,本就是一个习惯,习惯了一个人去顶在风雨前,为他们挡出一条道来。
脆弱之时,总会闲想些旁的,“凤仪,若是我将来走在了你爹前头,好好照顾你爹和弟弟。”
“年纪不大,脑中装的事物如同行将朽木之人,父王比我想得还是更为逊色了一些,”凤仪摇头轻笑,一脚轻磕,撞得两扇门扉轻颤,向两侧半开,“到了,父王好好歇息,儿子先退下了。”
锦绣华章的被衾,被角被捏的极为平整,凤仪阖上了门扉,状似离开,实则背倚着白墙,听着里面有人落地和杯碟破碎的声响,神色忧忧,口中却嗤,“死要面子。”
却不知是谁放心不下这个父王,守在墙外。
守了半个时辰,见里面没了声响,凤仪去药房抓了一副养神补气的汤剂,在药炉上温着,随手抓了一个正在磨药的小童,“师兄,一个时辰后,麻烦将药送到我房中,多谢。”
自己则是去了宿梦黎所在之地,老人坐在梨花木所制的太师椅上,手中拿着一本被捻地泛黄的素问,细细瞧着,温故知新,大抵如此。
唤了声师祖,自架上取下一本药书学着老人的样子看着,不懂之时随口询问,目光时不时落在宿梦黎身上。
自临近产期之时,宿梦黎极少睡得如此安稳,直到天破鱼肚白时,被腹中阵痛所醒。
生子一事,傅九邵帮不上什么力气,只是不停地在一旁自说自话,轻轻为这人擦着身上的汗,本还极为恐惧的宿梦黎,被这念经般的叨叨声,扰地浅笑出声,直道了一句让他住嘴,太烦。
孩子如同老人预料的一般,出生极快,孩子被抱出去喂奶了,傅九邵则是抱着半身是血的宿梦黎,不肯松手,直至老人出声提醒,这方才记起身下的惨状,不假手于人,擦洗一事,傅九邵一一动手,产房大多血腥,被视为不详之地,也唯有傅九邵才会这般不管不顾。
服用汤药之后,傅九邵知晓了这人到底有多疼,不曾去看望孩子,反而在床榻边上,守了宿梦黎一天一夜,生怕这人磕着碰着。
错过了凤仪幼时,傅九邵不愿错过二子的小时,将缺给凤仪那一份,也落在了二子身上。
凤仪懂事,也不愿同一个毛都未曾长齐的孩子一般计较,反倒同他爹爹,吐槽着自家父王,厚此薄彼。
一家四口,倒是其乐融融。
后记:数十年后,两个孩子成了大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傅九邵曾在战场之上受过重伤,内伤外伤不断,果真是走在了宿梦黎面前。
九邵临死之前留予梦黎的话,是舍不得他,是嫌与他相处时间太短,嫌自己终究走在了他前面。
华发褶颜却气质依旧出尘的梦黎,只是握着那双手,笑着说了一言,可是傅九邵却是听不见了。
只知道景王下葬之时,一具棺椁之中,却是放了两具尸体。
“既然舍不得,那我下来陪你。”宿梦黎同自己喂了一颗毒药,死在了傅九邵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