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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虫 完结+番外 (竹叶青seven)


  他忽然对着灯海大笑,“欠你的祈福灯,我还给你了。无论你记不记得,对你许的诺,我总会做到。”有哀伤刻入他骨,“我点亮三百万盏祈福灯,来照着你回家,李平,你高不高兴?”橙红灯海自由,辽阔,浪漫。
  他将剩下的酒液尽数淋在头上。他的脸从来容色无双,凌厉无匹。而酒水就沿着这张脸洒下来。可在那之前,我已看到了他微红的眼眶。
  他是沈涟。
  他流过血,流过汗,现在流了泪。
  不知所措中,我拉开了袖中藏的掌心雷:“橙红一片太单调了,我给你添些艳色。”
  于是,焰火自长安城中最高之处蹿上夜空。
  沈涟有如不见,恍如未闻:“你滚回家吧,其实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的口是心非一以贯之。然后他声音渐弱,仿佛真的醉了,仰面摔在屋脊上,又抓着我,顺屋檐滚下去。丢开我后,他在空旷的汉白玉地面上趴着,再不动弹。
  百万盏祈福灯映衬下,九瓣红莲灿烂夺目。然后丝绒夜空中,紫薇星旁的隐星骤亮。
  我扶起醉倒的大儿子回尚药局,给他掖上被角,陪他睡了一宿。我偏心他的。
  即使不是他想要那种。
  早上起来时,身边没有人。尚药丞郑慎由从门外探头:“李奉御,你醒啦?千牛卫在尚药局门口等你,说你要致仕啊?”我点头往外走:“对啊,我还是想回长安城做个普通大夫。”郑慎由说:“李平,你多保重。”
  门口,千牛卫躬身,递上纸袋:“陛下昨日吩咐过的,今早送李奉御出宫。他还赏赐了李奉御五两檀州白露。”于是我接过檀州白露,随他出太极宫,上了承天门外的马车。红墙青瓦逐渐落到身后。
  年少时,我曾想象过许多离别的场景。或决绝或凄楚,也许还是玉潭城中见过的“此生别过,来世不见”。但最终只是在斜阳下,跳下马车,一步一步走回禾木医馆的平淡。
  来于平淡,亦归于平淡。
  元宵节的晚上,我拉过了掌心雷,石慕却没有立即来。转眼间到了二月一日的下午,我带上二两檀州白露去四神庙。我问知客:“玄机回来没有?”
  知客说:“玄机祷祝刚从乌斯藏回来,我引你去。”他引我去了玄机房间。
  玄机正下棋,然后拂乱棋盘,对我叹气:“李平,你这些年吃苦了。”
  我摸摸灰发说:“也还好。”
  “我在乌斯藏推演星象。”玄机说,“紫微帝星要改朝换代,那么就要破旧立新。旁边那隐星正是应运而生的破军。破军星为恶曜,司“耗”,乃是专克紫微的煞星。永熙二年五月五日曾一度明亮,”那是卫彦与石向天对战之日。“却又在永熙八年七月八日重归隐匿。”那是石慕答应天一军不与盛军作对。“建平二年元月十五日,破军再亮起来,却是由耗转禄,要保紫微的百年盛世了。”
  我早该想到的。我说,“破军星由耗转禄,那多好啊。”
  “可要破军由耗转禄,必然有代价。紫微星与破军星是一体两面,一物双生。如果破军星没有取走紫微星的江山,那多半是拿走紫薇的命定之爱了。”
  我笑着说:“玄机祷祝,冲檀州白露来吃吧。”
  玄机冲茶说:“好香啊。”
  我同他吃了茶,之后回了医馆。
  虎子正等在医馆门口。他说:“李大夫,驿站又有你的信,我急急忙忙找你好久。”我拿出五文与他:“这回给你五文。”他接过,欢欢喜喜地说:“谢谢李大夫。”便回了隔壁。
  我展开书信,齐进大字龙飞凤舞。“李平吾弟:前尘的功效是以讹传讹。徐衡这朋友交得。她按古方复原了五坛前尘,我俩一起琢磨那酒的蹊跷。我不仅亲尝,还找到了十来人试过来。无论男女老少、有无武功,他们都跟我一道证实这酒只是上头厉害罢了。喝完‘前尘’一天内会醉得想不起往事。之后并没什么忘记所爱的离奇之处。然后我跟徐衡还去找了有那古方的人。那个人说,太医王怀远去信问过倘若‘前尘’能忘记所爱,那‘前尘’会不会就是共生蛊的解。他答过王怀远后,盛临二年十月十日还收到了王怀远的回信。王怀远说,他已经将‘共生无解’这件事备注到《蛊术》一书中了。愚兄齐进敬上。
  前尘的第二条注解是对的。
  我进卧房中,翻开《禾木医书》写上
  共生蛊不需要解开。只要远离主蛊,五感则不再受干扰;只要离开主蛊后,主蛊之人依然肯给心头热血,那附蛊仍能活下去。
  我忽然停笔。盛临二年十月十日,是沈涟的生辰。
  原来故事的结局,师傅一开始就告诉我了。
  二月一日晚上,有贵公子登门。他风尘仆仆,贵重衣衫七零八落。他叫我:“李大夫,我给你带个口讯东华门街上,有人等你吃宵夜。”
  “谭青?”我迟疑地问。
  “对。”谭青一笑,“多年不见,李大夫倒没忘掉我。”
  我说:“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还不是因为有人生气,追杀了我半个月?”谭青愤愤不平,“要不是我,他早就死了好不好?哎,你快去东华门吧。”
  我慢腾腾地去了东华门。人们摩肩接踵。我找了一会儿人。隔着人潮,石慕坐在元宵摊边,专专心心心地吃着元宵。摊主吆喝:“皇帝下过易俗诏后,日日供元宵咯!快来尝一尝!”
  我坐到石慕身旁问:“你的元宵是什么馅的?”
  他规规矩矩地放下调羹:“桂花白糖馅,香甜。”
  我说:”在泾原州,齐进找你对战了,是吧?”
  “是。”他歪头,诚实地说,“输了。”
  “没有什么能赢过赤子之心的。”我宽慰他,又问,“元宵那晚我就放了最后一枚掌心雷,怎么你这时候才来?”
  他说:“追杀谭青。”
  我说:“好端端的,你追杀色神做什么?”
  “他给的记忆,不全。遇见你后,我总头痛,有…有一些画面。”石慕说。
  我没有纠缠他的语焉不详:“那追杀有结果吗?”
  “谭青最后说,‘指尖焚’留伤,太深。天一心法,脱胎换骨,也去不掉。”他平平常常,“于是,他以色神令,命我戴色神令。”石慕笨拙地解释,“瓢虫的朋友,骗瓢虫。”
  然后他双膝弯曲,缓缓跪倒。
  摊子处人来人往,他身形高大,跪在地上颇为扎眼。行人渐渐围拢过来看热闹。
  天寒地冻,他的手指似乎也不太灵活。他在脸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慢慢撕下一张人皮面具。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底下的英俊面庞因少了生动而不显眼。
  天旋地转,我胸膛里塞得满满当当,整个人遏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我踉踉跄跄,不住往后退,事到临头,无声抗拒。不要,不要再来一次生离死别。
  他跟着我膝行几步,人群中的指指点点声逐渐嘈杂。
  他抓住我的手,将一物放进我满是冷汗的掌心里。那八角小铃铛黑黝黝的。
  世界在周围远去,唯有这人定定地看着我。
  不知情的破军星说过,跋山涉水我总会回到这里,因为除了你身边,我再没有地方可去。
  盛临十六年的圆月焰火在他漆黑幽深的双目中。温暖明亮,足以终结心碎。
  卫彦嘶哑地开口:“主人。”
  千军万马,寂然无声。
  全文完
  

第85章
  标题:番外闪回
  概要:虽然这过于甜蜜,与他少时对死亡的想象相去甚远,但在通往永恒上殊途同归。
  “…然无声。”禾木医馆的书桌前,李平写下了他回忆录最后一个字。初夏,落日余晖洒在他的书稿上。他放下笔,觉得停在这里就够了。然后他从桌下掏出锦帕,拿起书架上的四神像一一擦拭。小财神抱着小元宝,小色神手持小面具,小酒神肩抗小酒缸,小气神掌中放着小骰子。
  四神令的答案从来都在四神像里,就在他眼前。
  擦完神像,李平换了一张锦帕,去最右的卧房扫灰。沈涟的房间不会再有人住了,但仍然要保持干净。
  他扫过那一排兵书,又想起“一体两面,一物双生”。
  一体,一物。齐进说,沈涟和卫彦的武学天赋一模一样。沈涟长大后,他两一般高大,从背后看都分不出谁是谁。他两总看同样的东西,连兵书都是同一套。一路行来,处处同步,武功一起升,位子一起涨。沈涟是从马直、牙门都校、检校司空、皇帝;卫彦就是喽啰、阎罗、教主。名字一起换,沈涟到沈曜,卫彦到石慕。
  两面,双生。沈涟像九天神明,卫彦如九幽鬼魅。沈涟喜欢光,卫彦热爱暗。沈涟着红,卫彦穿黑。沈涟拜齐进为师,嗜剑,有龙泉;卫彦得谭青作友,嗜暗器,有梨花钉。实际上,财神府夜战那一回,他们甚至互相被对方的武器所伤。后来玉潭城中,他在银桂树下重逢卫彦。回去袁州城外,他在金桂树下见证沈涟的脆弱。
  沈涟改名沈曜,而破军就是恶曜。
  显而易见。只是李平从前没有思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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