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渊渟仍在路口站着,一身暗色的常服令他似乎完全地融入了黑夜中,他长身负手而立,就那样远远地看着他们离开。
直到再也看不到轿子后,司渊渟才转身独自往回走。
夜里雾色深重,就连月亮也隐蔽在重重乌云之后,他走在路上,前方一片漆黑,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与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为伍。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曾经陪过不同的人走过短暂的一段路。
也有那么一段路,是他在沦为太监后,仍无数次在梦里见到却再也未有走过的。
这么多年,他已经忘了,十四岁以前的自己是怎样,只记得十四岁之后,他是怎样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带着满身血污,害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最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上。
楚岳峙不知道,他其实早已大仇得报,之所以尚在人世间拖着残躯不人不鬼地苟延残喘,不过是为了能再多走一段路,一段他十四岁遭逢巨变前夕曾许诺过本应成就繁华盛世的路。
他这一生,所拥有过的美好都如他陪旁人所走过的那些路一般,短暂如烟火。他很清楚自己的结局将会是什么,也很清楚,当那天来临时,他终究会独自上路。
官轿到了安亲王府,楚岳峙也没有醒来,落轿后周楫在官轿上敲了五下,第一下过后停顿少许,接着三下急敲,再停顿少许才敲最后一下。
那是楚岳峙在边疆时亲自定下的暗号,周楫刚敲完,他便在轿中醒来。
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披风衣着妥帖正坐在轿里时,楚岳峙恍了下神,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司渊渟抱着他将手覆到他眼上,似乎还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轿帘被周楫掀开,楚岳峙动了一下,随即感受到还留在自己身体里的玉石,脸色微变,但马上他便将面上的那丝波澜掩了下去。
躬身从轿里出来,却奇异的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任何痛楚,楚岳峙也说不上是觉得哪里奇怪,只将披风又扔给了周楫,便大步往门口走去。
守在后门的是东厂那边派来的侍卫,见到楚岳峙回来,便也恭敬地打开了大门将楚岳峙迎进去。
周楫拿着楚岳峙的披风紧随其后,一入府便去替楚岳峙打点其他。
楚岳峙照旧是径直去浴房,府里的家奴都知道楚岳峙深夜回府去浴房,是不让人近身服侍的,因此待楚岳峙进了浴房便关好门,安静如石像般守在门外。
浴房里已经备好了热水,是楚岳峙离府前吩咐下,丑时过后便可备下热水等他回来。
褪下衣袍将体内玉石取出跨入浴池,楚岳峙将自己整个浸泡在热水中,禁不住发出一声叹谓。他之前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其实算不得是欺君,他是当真身上旧疾发作,以致连续两日都只能在床榻上歇着。
他在边疆征战的那些年,受过的伤不计其数,留下疤的皮外伤尚算是轻的,他内里的底子耗损才是真的大。
边疆之地,入了冬落雪过后其冷无比,北疆更是千里冰封,便是在营帐里烧炭取暖也依旧让人冷得发抖。而他曾有好几次为了伏击偷袭敌军,带着先锋军队在初冬时淌过尚未完全结冰的冬日河川,莫说是关节处,便连五脏六腑都受了寒气入侵。他自交出兵权后,也确实一直将养着,可他当初仗着自己年轻,多次受冻甚至是受伤后依旧坚持带病带伤上阵,当时只道伤好便是无事,这几年才知道,那是自己天真了,身体实际早已耗损过度,他平日里练剑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劲道和动作都不如从前,更遑论时不时发作的关节痛以及气虚血弱。
楚岳磊让司渊渟监视着他,他连旧疾发作时也不敢请太医,只能兀自在屋内歇息强忍。已经被如此忌讳了,若是让楚岳磊知道他身体旧疾之多,令太医来为他医治时在药里动手脚,他只怕是防不胜防,哪天就被慢性毒药要了性命去也未可知。
马上就要入冬,他身体里的旧疾也就发作得更频繁,他这几日都不得不泡药浴缓解。药浴里的药材,还是周楫暗中出府替他去医馆里买的。
今夜司渊渟派人来接他去督公府时,他已经做好了回来会惹得旧疾发作的准备,只是没想到最后自己竟会在司渊渟怀里睡过去,而司渊渟竟也没弄醒他,也不知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
在浴池里泡到热水的温度都要散了,楚岳峙才从浴池里出来。
看到那入浴前被取出来的玉石,楚岳峙犹豫挣扎许久,到底是怕被司渊渟发现自己没用,到时又不知要用什么花样来折辱他,即便是感到耻辱,楚岳峙还是把那玉石放入体内。
自己给自己放置玉石,是极为突破他心理防线的事,可如今更过分的事司渊渟都对他做过,这点事他咬咬牙也就忍下了。
他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夺得帝位,更不知道自己要在司渊渟那儿承欢多久,其实说承欢也是不对的,因为每一次司渊渟都只是在玩弄他的身体罢了,从未有一次在他面前脱下过身上的衣袍。
楚岳峙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崇高的理想,尽管他的确看不惯楚岳磊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尤其是近这两年间,楚岳磊将助他篡位对他忠心的几名大臣都杀了,又对武将表现得极为轻视,他虽已不再统军,却也知道如今军中对楚岳磊不满的将士极多,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换而言之,楚岳磊已不是重文轻武的治国,而是文武两轻,且不谈商税加重以致不少民商都苦于上缴重税而将经营预算大幅缩减,还颁布了不少禁令,禁民间开办未经批准的私塾,又禁民间私自印发话本与文人笔记,前阵子甚至连儒道两学都禁了不少前人古籍。
诚然,当年他请旨入军营,之后带兵前往边疆开始数年征战时,的确是为了守卫大蘅国,确保大蘅国边境子民不再受外族不断在边疆引发祸乱之苦,更要让外族不敢再自恃兵力强盛便不将大蘅国放在眼中,甚至派外使来觐见也一副趾高气昂之态。
但终归,他如今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才会最终决定要篡位。
他也想做个贤王,让百姓能安居乐业,可是他自认不是做帝王之才,所以从来都只想着要做辅佐君王之人。助楚岳磊篡位时,他便想待他在边疆筑成坚不可摧的防线,回京定要好好辅佐楚岳磊治国。何曾想,如今竟会演变成这般局面。他甚至还未能去想,篡位成功后该怎么办,也不知有谁能辅佐他左右。
三十一年,他从来只把自己当臣子,从未想过要称帝。
他也不敢去想,若是篡位失败会如何,就像他领兵打仗时,虽会做好两手准备,却绝不会让自己去想,若是吃了败仗该如何。因为,不论是过去的战场还是他如今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都容不得他打败仗。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成败,而是无数人的性命。
他可以豁出一切,只为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将湿发随意拨到身后,换好寝衣,楚岳峙披上外袍,从浴房里出去,看到守在门口的家奴与周楫,楚岳峙脚步一顿,对周楫交待道:“明日开始,召些卖艺不卖身的艺妓到府中,本王要在府中设私宴自娱。”
第8章 矫若游龙
安亲王被软禁,东厂接手礼部尚书之子方知礼一案,一夜之间便传遍了京城。百姓们都开始议论纷纷,猜测安亲王与此案有何关系。
之后几日,当夜曾与安亲王一同去云霓坊的那些纨绔子弟都被“请”到了东厂喝茶。
此案因由司渊渟全权主审,据说好几位纨绔子弟都被其所散发出的威压吓得是屁滚尿流,具体招了些什么,他们普通老百姓也不知,只有人看到有好几位纨绔子弟最后都是面无人色,浑身哆嗦着被人抬出东厂送出各自的府上。
案子调查了好几日,前前后后“请”了不少人到东厂,虽无直接的认证物证可以证明安亲王与方知礼之死有关,可东厂似乎并不认可安亲王的无辜,不断发散人手去追查当晚所有曾在云霓坊内以及附近见过安亲王与方知礼的人,并反复对他们进行问话。
而安亲王,本以为他会老老实实幽禁府中,却不想他竟又招了不少艺妓到府中,每夜都能听到曲乐歌舞之声从安亲王府中传出,仿佛根本毫不在意被圣上下旨软禁一事。
对于安亲王,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书生们,甚至是商人们,都感到既惋惜又失望。安亲王领兵征战边疆数年,不仅解了一方百姓之苦,为大蘅国树立了威信,最后还为边疆筑起牢不可破的防线,令那些外族再难寻到可趁之机,更不敢再看不起大蘅国的百姓,本是为人称道的大将军,他们都盼望着,安亲王回京后会继续辅助当今圣上,令大蘅国更上一层楼。
岂料,安亲王竟会在回京后不久就交出了实权,开始做个日渐沉迷歌舞美色,与城中纨绔子弟们沦为一丘之貉的闲散王爷。可以说,当初众人对安亲王的赞誉与期待有多大,这三年间对安亲王就有多失望,坊间还有说书人借改编过的故事含沙射影地斥责安亲王堕落,表达怒其不争、恨其不为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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