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皇毁了司家也毁了司渊渟,可他知道,司渊渟心中的抱负理想并没有被彻底毁去。
君王或臣子,只要将国与万民置于心中,即便不是贤明之主,忠孝之臣,也断不会是捐廉弃耻以致遗臭万年的罪恶之人。
第16章 尚书之子
楚岳峙说的都是事实,当初,正是因为楚岳峙相帮,司渊渟才能坐上首席秉笔太监之位。
那是他以罪臣之子的身份沦为太监的第八个年头。
八年间,他从最初的行尸走肉到将家仇嚼碎咽下,被同为太监的宫人明里暗里嘲笑讥讽甚至为难,从最下等的太监一路向上爬,到终于成为随堂太监。
皇宫内十二监,他因出身而被归到了司礼监。
司礼监设有掌印太监一名,秉笔、随堂太监四至八名,提督一员,秩在监官之上。司礼监是十二监第一署,其长与首揆封柄机要,佥书、秉笔与管文书房,则职同次相;其僚佐及小内使俱以内翰自命,若外之词林,且常服亦稍异。其宦官在别署者,见之必叩头称为上司。
以上是前朝《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所记载的内容,而大蘅国对于这一规制也采取沿用。
秉笔太监又分为首席秉笔主管东厂与诏狱等机关,次席各秉笔则分管各监各司局,又因秉笔太监参与批红,等同内相的掌印太监最后落印,故而司礼监的太监都识字且熟知礼法规制。
他原是礼部尚书之子,被归到司礼监实属正常。
但宫里的规矩,或者说,当太监的规矩,都要他自己一一摸索,旁人不会教他,犯错了就得受罚,当太监的第一年,他挨的打比所有新来的小太监都要多。
而他自从去势后,身体便大不如前,杖罚或是鞭刑,之后再被关起来饿个两天,有很多次许多宫人都以为他活不下去了,可他熬过了高烧与伤口发炎,又爬了起来。
到后来,他因为长了这张男生女相的脸,被当时的掌印太监看上,被收为了弟子。当时的掌印太监不似其他有权势的太监那样喜欢收义子,因跟贴身服侍皇后娘娘的凤仪女官私下里是对食的关系,情感上早有寄托,又觉既非亲生收来也无真心可言,倒不如收作弟子,不论是否能接替自己,至少将来自己死了还能有个替自己收尸的人。
他是因为长相而被收作弟子,掌印太监收他入门的第一件事,便是令他脱光了衣服跪在自己门前,让往来的宫女太监都能看见。他照做了,就那样一丝不挂地跪了一天一夜。
而第二件事,便是让他跪趴在地上,舔自己的鞋底。他也照做了,拖着跪到已无知觉的膝盖小腿,用双手撑地爬进屋里,去舔了那位老太监的鞋底。
老太监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的时候,他脸上干干净净,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就连表情也是一片木然淡漠,仿佛赤身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让人看笑话的不是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鞋底的也不是他。
自沦为太监后,受过的羞辱太多,他早已麻木。
老太监喜欢他空洞得像一潭死水般的丹凤眼,也喜欢他越长越雌雄难辨的容貌,越是喜欢便越想折磨他,看他会不会露出其他的表情。
于是被老太监收为弟子后,再也没有其他太监敢再像从前那样在明面上给他难看,不再是谁都敢踩到他头上撒泼,可同样的,他夜夜都跪在老太监的榻前服侍,动辄挨打。他的背脊被老太监踩过无数次,也被与老太监对食的凤仪女官踩着他的头问他知不知羞耻,可他从来都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不会哭也不会笑。
就那样又过了一年多,老太监像是突然厌倦了践踏他,某一日突然丢给他一册子,让他照着练。那是一套内功心法,老太监说自己当年也是一路被人糟蹋着爬上来,如今看到他倒觉着是看到了自己,便不想再折磨他了,这内功是专门给太监练的,他们都是去了势的人,身体有损注定活不长久,若是练了这套内功,多少能将身体的亏损补回来一些。
他没有问太多,只从本就不多的时间里进一步节省自己休息的时间练功。老太监瞧着他进展不错,便开始传授他拳脚功夫。久而久之,他从老太监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老太监年轻时是锦衣卫,后来案子没办妥,皇帝怪罪下来,老太监成了背锅的人,被去了势丢到了宫里当太监。而那凤仪女官,本是要在老太监办完那案子后便成亲的婚配对象,后来也是为了老太监才想方设法进了宫做宫女。
老太监可以说是实打实的练家子,教他虽说不上倾囊相授,但也的确真心指教。仔细想来他在去势后,仍能长成后来那般身材,都是托老太监传授他武功的福。
他的内功修为到家,拳脚功夫则需要找人练手,老太监便把他派出去,去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那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他利用那些时候,去调查当年有多少人在他父亲被降罪时参了一脚,然而查得越深入,便越看清藏在黑暗中的污垢有多深多重。
更让他感到愤恨的,是一切腐败与罪恶的源头,正是那个坐在帝位上的人。
他骤然领悟,想要报家仇,仅仅除掉那些落井下石构陷莫须有罪名的人是不够的,因为那些人不过是侯服玉食贪恋权势罢了,最终毁去清白与公义带来黑暗的,是明明懦弱无能却想要千秋万世,从不将百姓放在心上,只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帝位极权与酒池肉林的皇帝。
如他父亲死前所言,长此以往,大蘅国必将覆灭。
于是,他不再只想着要报家仇,他要成为权势最盛的太监,为大蘅国寻一贤明君王。
老太监倚重他,可他到底是爬得太快了,在被老太监提拔为随堂太监后,与老太监早有龌龊的首席秉笔太监盯上了他。当时的司礼监已将各衙门的主要权力逐步集中,各司各属所有镇守太监的调派,以及三法司录囚,提督京营、东厂等大权均已归属于司礼监几位大太监手中。第二秉笔太监站在老太监那一派,因此在老太监的运作下夺走了首席秉笔太监的东厂管制权,而首席秉笔太监被夺走东厂提督一职后便对老太监怀恨在心,与第三秉笔太监为一派暗中归附了太子党。
彼时他手底下已有几个任他差遣的小太监,那一日首席秉笔突然发难,指责他手底下的几个小太监办事不力,需按宫规处置。
所谓的办事不力,也是栽赃的,无非是要借罚他以及他手底下的小太监去打老太监的脸。
几个小太监们自是百口莫辩,首席秉笔也没有让他们辩的意思,直接就将人按在了板凳上杖责五十大板。
负责杖刑的太监都是老手,手上自有一番功夫,他们可以在五十大板内看似轻杖地将人打死,也可以让人挨过听起来惨烈的五十大板后只需将养上七八日便能起来。
而那一日,他们依着首席秉笔的意思,是要将人打死的。
至于身为随堂太监的他,被首席秉笔着人押在一旁,不为别的,就为了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培养起来的人被活活打死。
他已许久未有跟位于自己之上的大太监起冲突,可那几个小太监,都是机灵聪慧的十几岁孩子,是这几年间少数真心对他的人,他是费了心思才把这几个小太监要过来自己带的。
平日里无波无澜的情绪突然便又决了堤,他怒极了对坐在屋内的首席秉笔出言不逊,痛斥其躲在宫墙内一生都未曾见过宫外的天地,未曾了解各地百姓的生活,却因自己可代替圣上批阅奏疏,便肆意干预朝政,不仅干预吏部对官吏的任用与选拔,甚至还再次启用了早已废除的监军统兵;前有向圣上进言兴建求长生的道观佛寺,不仅将道教佛教混为一谈,更是劳民伤财令百姓们怨声载道,如今又让宦官去监督出征军队,军队受到不合理的掣肘以致边境屡遭侵扰,边疆百姓苦不堪言,他们这些居于宫墙之内的宦官却毫不放在心上。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然而居于宫墙之内的宦官不会懂,也根本不想懂。
这些话,他是不该说也不能说的,而在那一刻说出来,更给了首席秉笔一个治他的好理由。
首席秉笔面上不见愠怒,只翘着小尾指端着一杯热茶,小口啜饮,然后命人掌他的嘴,首席秉笔嗓音尤其尖细,他被几个人押着跪在屋外的烈日下,那尖利的声音像针一样刺进他耳膜中:“来人,掌嘴,今日咱家就要看着这张伶牙俐齿的嘴是如何被打烂的,什么尚书之子,我呸!不就是个以色侍人猪狗不如的脏东西,咱家倒要看看,你这张脸被打烂了,没法服侍主子,你还能怎么在这宫里待下去!”
那已不是他第一次被掌嘴,当身后的人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后扯让他露出那张五官精致到昳丽的脸时,行罚的人都不禁失神了一瞬。
日头炙热刺眼的阳光落在脸上,他仰首时看到了没有宫墙围困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无法直视的太阳更是晃得他眯起双眸,在那短暂的一霎,他恍惚地想,若是自己在改变命运的那一日便死去该有多好,像这般赧颜苟活,形同凌迟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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