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汉拂了一把头发上凝结的水汽,揶揄道:“你向来都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么?”
“不然还能怎样?任凭自己气个半死?”关平野挑眉一笑,神情颇为凄惨,“我这样无依无靠的人,什么情绪都得自己消解,哪比得上你们这双双对对的,身边都有个知心人相伴。”
聂云汉听得刺耳,不想与他多费唇舌,随即换了下一个问题:“你何时成立的归燕门,又何处来的银子?”
“那日你与爹送我来归梁府,我发现了那群叫花子的乱花阵,觉得有趣,便盯上了他们,但并未多做什么。后来爹出了事,你又下狱,我觉得不安全,才想办法找了那群人——自然,有人暗中相助。”关平野淡淡笑道,“是谁我不能说,只不过归燕门就是我自己的手下,他们不会听令于别人。”
“所以在南栀峰,你不过是引我去救你,没想到哈沁横插一脚,把我带走了。”聂云汉道,“那时你怕我真有个好歹,辗转联系上手下,派他们去无常泽救我,谁知他们还来不及说明来意就被杀了——行事这么莽撞,不怕我那时就发觉有异?”
关平野无奈地叹了口气:“哈沁也是只烈犬啊,我一直试图牵制他,一松链子他就给我找麻烦!至于其他,我倒是不怕,你怀疑归怀疑,要找到证据也很难,不是么?况且你若怀疑我,必然先会怀疑自己得了失心疯,若不是有姓卓的在,恐怕你现在也不敢面对这个想法。哥,你的软肋,就是太重感情了。”
“别他娘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若不是这样,有你可乘之机?!重感情并不是软肋,利用感情的人才是无耻!”
聂云汉强忍着怒意和心痛,一手紧紧攥着蹑影的刀柄,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发白。
“你为何派人假扮云虚子?是为了调虎离山么?”
“哦,那件事么?伤到了你的心肝儿,心疼了?”关平野笑意盎然,看起来神情颇为恶毒,“差不多吧,与我而言是一举两得,可惜没杀掉卓应闲,他比我想象的要强,你也比我想象得对他要好,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了,给了我可乘之机。”
聂云汉蹙眉:“秦落羽……果真是你的人?!”
“啧啧啧,这个说法不太对,我是断袖啊,她怎么会是我的人?!”关平野笑嘻嘻地兜起了圈子,不再给正面回答。
聂云汉终于耐心告罄,问到他最关心的问题:“当初送信给宋鸣冲,让他到文州阻止我、又假借韩方之名,让待宵孔雀在五陵渡阻截我们的那人是谁?宋鸣冲又是听谁的号令?!”
“你是说‘某乙’?”关平野笑笑,“你跟我走,不就能知道了么?”
“不行!”
只听“扑簌簌”衣袂飘摇之声,卓应闲从天而降,手里握着拂雪挡在聂云汉身前,对关平野厉声道:“你休想!”
他在树上听了全程,关平野怎么骂自己都无所谓,可是听这人是如何算计拿捏聂云汉的,他就恨不得扒了这人的皮!
酝酿了一阵子的雨意终于落下,雨势不大,只是蒙蒙细雨,让这树林的气氛显得更加凝滞。
“难怪问得事无巨细,果然是问给别人听的。你们也真有耐心,躲了这么久,总算现身了。”关平野莞尔道,“哥,看来你已经把我那些手下都制服了,是不是?”
“就那几个人,还想背地里对我们下黑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戴雁声也从树上跳下,紧跟着他的是痛心不已的万里风,另一侧的树上跳下来的则是左横秋与向羽书。
关平野假装愕然:“赤蚺剩余这些人,居然都来了?真不怕我埋了什么机关,将你们全部困在这里?”
万里风怒道:“平野,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对得起关爷么?!”
“有什么对不对得起的?”关平野若无其事道,“我爹未见得会怪我。”
向羽书再也沉不住气,跑向关平野,被聂云汉一把抱住:“别靠近他!”
“平野哥哥!你告诉我,落羽她到底是不是你派来的?”向羽书眼睛里蒙了一层雾气,痛苦异常,“求求你,跟我说实话行么?”
关平野总算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卓应闲立即抬手挡住他,想要护住身后的聂云汉,可聂云汉又将他拉到一边去,低声道:“当心。”
“何必在我面前这样?真是欺负我没人护着么?”关平野干笑了两声,歪了歪头,看向向羽书,“看在我们也相识几年的份上,我与你交个底——她不是我派的人,她也根本不认识我——这个答案你满意么?”
向羽书松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声道:“多谢。”
聂云汉往后推了他一把,恼火道:“傻瓜,他在跟你玩文字游戏!”
万里风也急道:“他的话不能信!”
听了这话,向羽书感觉好像有雨水流进了心里,将他冰得透心凉,本能反驳道:“我自会判断!”
“哥,你疑心病太重了,自己不信也就罢了,还要怀疑羽书的判断力?”关平野连连摇头,“还有风姐,你们总是这样把他护在翅膀底下,他怎么才能长大?”
卓应闲听不下去他巧舌如簧挑拨离间,抬手将拂雪架在他的颈间,冷冷道:“闭嘴!”
聂云汉一手扯着卓应闲,一手挡着向羽书,对关平野厉声道:“我若信不过羽书的本事,自然不会将他带出来,你坑我一个人我认了,其他人都是无辜的!”
关平野委屈道:“我只是说实话,又没做什么!”
“你还敢说!”
聂云汉想起秦落羽就头疼,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向羽书听听真相,谁知关平野给他来这一手,方才一时急火攻心才脱口而出一句“傻瓜”,说完便觉得不妥,不料这人还嫌不够,又踏上一脚,分明是找准了软肋往死里捏!
他抓着向羽书的手腕,急切道:“羽书,你别听他胡说……”
向羽书半垂着头,夜幕和雨雾将他的神情掩得模糊不清,可聂云汉分明感觉到他抗拒地挣脱了自己的手,后退一步,低声道:“汉哥,我明白的。”
聂云汉想说你明白个屁,可向羽书已经退到了一边,一副什么都不打算再说的模样。
左横秋冲他摇摇头,聂云汉也只好不再多说,免得在向羽书气头上,说多错多。
关平野看见不远处树下阴影里站着的那个怯怯的人影,冲他招了招手:“望星,过来。”
卓应闲怕关平野暗藏杀心,不仅手上的剑更靠近他喉咙一分,同时扭头对望星道:“别过来,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对这个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地上的土已经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泡软了,望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卓应闲身边,一脸平静道:“少爷其实嘴硬心软,他心里不好过,说话自然难听,但他不会真的想杀我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架在关平野脖子上的剑轻轻取了下来。
在卓应闲看来,所有被卷进这件事里的人,望星最为无辜,他将满腔热情献给了关平野,却被对方弃如敝履,此事要换了自己,说不定连杀人的心都有。
但想必此刻望星也有话要与关平野说,事已至此,他也应该得到一个了结。
卓应闲只好放下剑,退了一步,警惕地盯着他们两个,打算关平野若有动作,他立即出手阻止。
望星黑白分明的眼睛本就好看,此刻被雨雾润过,睫毛被雨水打得微微颤着,更显得秋水盈盈,像水银里浸着的黑珍珠,透着满腔赤诚,他平视关平野,语调是一贯的温驯:“少爷想与我说什么?”
关平野说的那些绝情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但心里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痛苦或者沉重。
他知道关平野多么爱聂云汉——即便聂云汉不再相信、关平野不再辩解——但那深沉的爱恋是掩饰不住的,比如无人所见时关平野说起聂云汉的神色,比如他珍藏着关于聂云汉的一切,比如在聂云汉被哈沁擒住之后关平野寝食难安,体力不支时睡着了也会念着他的名字,喃喃地说自己是不是错了。
扭曲的爱也是爱,或许太自私了一些,却并不能否认那情感的深度。
望星读书少,懂得道理也浅薄,所谓的是非观往往会在某些时刻败给他对关平野的忠诚。
现在他终于明白关平野为什么会那样,自己也坦然多了,或许他对少爷的感情也是扭曲的——不敢妄称为爱,却又比爱更深。
望星甚至庆幸自己与聂云汉有几分相似,才能被少爷选中,陪在他身边聊以慰藉。
少爷不是龌龊之人,像孙伦那样的人根本不把下人当人,玩死了都无所谓,可少爷根本没碰过自己,即便自己为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他知道聂云汉回来了,少爷也就不再需要自己,这自然无可厚非,作为一个替身,他没什么可难过的。
但是想到从此之后恐怕难再见到少爷一面,他便对这最后的对话充满了期待。
少爷会跟自己说什么呢?
关平野比望星矮了一些,他微微仰着头,冲望星露出笑容,被雨雾沾湿的眉眼格外温润俊秀:“望星,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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