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绮看了他一眼,转身往下走。
琯朗在李成绮身后拼命扬手,终于有人理解了他的意思, 星盘缓缓转上。
星盘太大,纵然吞星台内的道人已十分努力地关闭星盘, 却还是来不及在下雨之前将星盘关闭。
大雨倾盆而下。
琯朗方才那种出世之人的仙姿已全然不见, 暴雨如注, 不肖一刻便将人身上的衣服打透了,琯朗在李成绮背后喊道:“陛下!陛下向西!”
前面果然有一拐角, 李成绮绕进去,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幸而头顶密封, 而不是全然暴露在雨中。
琯朗随手拿起墙上的一支蜡烛, 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 只见他手中似有火光闪动, 下一刻,室内已被这支明烛照亮。
这是间小小的茶室,壶内的水早就开了,在茶炉上咕嘟咕嘟地冒泡泡。
琯朗又将茶室剩下三角的蜡烛点亮,方湿漉漉地跪坐到李成绮面前,给皇帝倒了一杯水。
一杯热水,不是茶。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言隐信天命,信鬼神,在位时故而极重吞星台,李成绮则不然,他继位后不久拨给吞星台的银钱就比李言隐时少了十中之七,之后根据丰年亦或者灾年不同程度地削减,丰年少减点,灾年久多减点。
但即便减了这么多,每年朝廷在吞星台上的花费仍是一笔骇人听闻的数字。
李成绮生前便想干脆裁撤吞星台,只不过没来得及。
此刻的吞星台外面看上去富丽神秘,内里一片破败,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李成绮端着茶杯,忍无可忍地问;“钱都用哪去了?”
琯朗讪笑着回答:“出世之地,不谈孔方物。”
李成绮听这话都觉得心头火气,颇有上辈子和户部官员对账时的怒意,合着方才琯朗朝他要的都不算钱?
李成绮面无表情,“你不知道?”
“臣……”琯朗绞尽脑汁地想怎么狡辩。
“吞星台亦算在朝中,既然设在朝廷内,每年账务需明,明日会有户部的人过来核对账目,国师,”李成绮啜饮了一口热水,“别忘了腾个算账的地方。”
“等等,等,”琯朗一口气没说出来话。
不对,他明明是想法子朝李成绮要钱的,怎么到最后成了李成绮查他的账?
琯朗对上李成绮已接近没有耐性的目光,“上任国师奢靡享乐,所挪用侵吞国库不知多少,”他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自臣接手以来,虽然竭力肃清,然而吞星台毕竟有几十年的混乱账目,恐怕一时难以核算出,不若,”他本来想说不若便别查了,“不若从明年年初算作第一年,臣一定将账目核对明白。”
李成绮笑眯眯,“那便别查了。”
这突然起来的宽容都要把琯朗砸晕了,“不查了?”他很不可置信。
李成绮起身。
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他很不舒服,话已至此,他没必要再在吞星台浪费时间,“不查了。”随着他的动作,衣袍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曲线,“直接裁撤。”
扑通一声响。
李成绮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走不了了。
因为琯朗拉着了他的衣袍下摆。
李成绮只觉得青筋直跳。
他现在非常悔恨,恨自己,恨自己当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没直接把吞星台裁撤,为了这么个玩意花了朝廷那么多钱!
“陛下,”琯朗嚎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吞星台内里里外外一千余口,您裁撤了吞星台这一千多人衣食都没着落了,陛下,明日户部的大人们来了,臣一定好好配合,将经年账本全部取出,绝不遗漏一本。”
李成绮道:“放手。”
琯朗松开手。
他坐在地上,被雨水打湿的长发贴着脸,在烛光下宛如一匹白绸。
“陛下。”他忽然道。
琯朗突然开口,声音不复刚才那样此起彼伏,而是异常深沉宁静。
李成绮偏头看他。
琯朗道:“陛下,臣虽想陛下愈加重视吞星台,但绝不会为了陛下的重视在天象一事上撒谎,太微垣内确有异星,异星野心勃勃,意图犯上,请陛下定要小心。”
李成绮反问,“若是异星来势汹汹,孤不能挡,又当如何?”
琯朗看得这双肃冷如冰原的漆黑眼睛,他心知太微垣内的异象十有八九同谢明月有关,但诚如李成绮所说,不能抵挡,又待如何?
琯朗沉吟道:“不如,从之?”
李成绮闻言沉默片刻,心说孤到底在期待什么。
期待琯朗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
他本要离开,忽地想起了什么,道:“国师清修之人,孤听闻国师多年容色未改,不知什么术法可得长生?”
琯朗一愣,但他马上就笑了起来,“心无欲求,自可长生。”
然而如李成绮这般人,怎能无欲无求呢?
若无欲求,他也不至于死的那般年轻。
先帝李昭身体孱弱,非是后来,而是天生。
彼时崔桃奚与李言隐成婚不过一载,初次有孕,因崔愬势大,朝中有人深恐若皇后生下嫡长子后,崔愬立幼子取而代之,故,买通宫人给皇后下毒,毒是慢毒,使人日渐虚弱,日久天长,足以令母子俱亡。
幸好下毒之事被发现得早,皇后中毒并未太深,然而这种药却已经侵入了她腹中胎儿的骨血内。
李成绮自出生后便虚弱久病,多少名医只是望之叹息,无济于事。
在李成绮登基后不久,亦有名医为他看诊,断言皇帝若想活过三十,决不可再费心劳神,醉心山水避世,或可延年。
琯朗所说,与当年那位名医所言并无差别。
李成绮点点头。
“戎地亦有求长生之法,”琯朗微微皱眉,似乎在仔细回忆,“臣看过一些书籍记载,很不以为然,以巫术借寿,或夺生人肉身,纵得一时圆满,终有一天反噬自身。”
“戎地?”李成绮心中一动。
琯朗道:“是,观星台内有古书载录,臣今晚便令人寻出来,明日送往长乐宫。”
李成绮似是惊讶地看了眼琯朗。
琯朗赧然一笑,问道;“陛下,明日户部官员来查账,茶饭所耗……”他没说完,显然等待着李成绮自己意会。
观星台的钱,到底花到哪里去了?
况且琯朗倒的那玩意,也配说是茶?
李成绮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孤从私库里出。”
琯朗笑容瞬间真挚了不少,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成绮身后,“臣送陛下。”
暴雨来的快,去的亦快。
李成绮回宫时天已经放晴。
皇帝一身湿漉漉地回宫,将长乐宫众人都吓了一跳。
因为少年人身体很好,李成绮并不如何在意,先沐浴洗了周身冷气,又喝了碗姜汤驱寒便上床歇着去了。
李成绮看了一小会便觉得眼皮都沉得掀不开,干脆不勉强,合了书睡觉。
夜半,却是被烧醒的。
李成绮头疼欲裂,耳边嗡嗡作响,眼睛沉重,勉勉强强看得面前有一人影,却看不清容貌,他不高兴,用力晃了晃脑袋,却愈发头晕,胃里阵阵痉挛,他面前的人被他的动作惊了下,嘴唇开合,说了句话,然后李成绮就感觉两只手扶住他沉重的脑袋,不让他乱动。
李成绮耳朵内如同塞了棉花,尽力睁大眼睛去看他,“什么?”
平日里清亮的眼眸此刻氤氲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李成绮不适地眨了下眼,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一根冰凉冰凉的手指拭去了李成绮脸上的泪,没有回答他的话。
“为何不用,”李成绮喃喃。
“不用什么?”
“不用手帕?”他认出了是谢明月,他躺在床上,谢明月坐在床边,竟和经年无甚出别。
你不是,喜欢干净吗?
谢明月沉默片刻,道:“臣忘记带了。”
李成绮吃力地想点头,奈何被谢明月阻止着,只能一动不动。
李成绮发烧烧得已十分习惯,但在这具身体上还是第二次,他侧躺着伏在枕头上,乌黑如云的长发铺满了床铺,“谁告诉先生的,”他发烧时比喝酒时清醒多了,身上阵阵发冷,脸上滚烫一片,他却还知道和谢明月客气,“先生为国操劳,晚上还不能睡个好觉。”他越说越轻,已近乎喏喃。
谢明月给他掖好被子。
“谢澈没来?”李成绮突然开口。
谢明月动作停了下,“陛下很想让谢澈过来?”
李成绮小幅度地摇摇头,“别让他知道。”
谢小侯爷这五天可谓担惊受怕,整日战战兢兢地守在李成绮身边,仿佛生怕他想不开似的,李成绮不明所以,但若再让谢澈知道他发烧,他明日恐怕又不得清净了。
谢明月低声道:“是。”
药正在外面煮着,李成绮没醒之前谢明月过一会便要起身去看看。
床帐内密不透风,谢明月觉得热得喘不上气,欲要起身道:“臣出去看看药……”
还未起身便被一只手勾住了袖子。
这只手没什么力气,只抓了一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谢明月偏头,“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