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确实是在尽力忍耐了,声音从嗓子里发出,闷闷的,有点低沉,并且很急促,李成绮在意识到自己出声之后便立刻忍住了,口唇紧闭。
谢明月为他擦药的手停了下,指尖似乎极无意地在李成绮掌心已经结痂的伤口上轻轻擦过,而后平静自若地为他将药涂匀。
谢明月长长的睫毛垂着,专注认真地看着李成绮掌心内的伤口。
“莫要沾水。”药涂好,谢明月毫无留恋地松开手。
冰凉的手指在李成绮掌心划了下。
冷得要命。
谢明月拿起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手上残留的药膏。
李成绮静坐片刻,道:“先生,那几个家仆的事情可问出结果来了?”
谢明月一手将放在桌案上的几张纸推给李成绮。
李成绮颔首,接了过去。
他看东西很快,且不需用心便能记住其中内容,余光瞥向谢明月,见他还在擦手,精细得仿佛在擦传家宝一样,顿时心头有些火起,开口道:“-先生为何不用玉绵给孤伤药?”
这样岂不是不会碰到李成绮的掌心?
谢明月抬头,很诚恳地解释道:“臣这的玉绵用尽了。”
李成绮被噎了下,“那今日让太医院的人再送来些,玉绵价廉,比不得丝帕昂贵。”他道。
谢明月仿佛没听出他话中带刺似的,“是。”
李成绮继续看。
这是那几人口供,李成绮看得很快,内容无非是边境的一陈姓官员,回京述职时通过中间人牵线与王府管家有了往来,听管家说王府中新来了数个西境美人,想要投李旒所好,讨其欢心,才在边境人市上费了大价钱买了满空来,送到京城。
不想这满空来长相柔弱,却极烈性,几次逃跑,都被这位陈大人抓了回来,干脆毒打一顿,打得动弹不得,扔上马车带走,一路走一路养伤。
在路上满空来仍想过跑,并且成功过,若非随着来的这陈姓官员的长子发现及时,人或许已跑远了,他心中恼怒,便让人将满空来拿绳子拴住,拖在马后走,想给他个教训,不曾想再野市碰见了李成绮谢明月一行人。
下面还有画押。
几个家仆并不知道太多细情,好些话都是陈府那位大公子说的。
李成绮折上口供。
表面看来,与李旒半点关系也无,充其量是治家不严。
他将口供放下,一时没有出声。
谢明月接过口供,放回原位。
“这份口供臣先前看过,觉得无甚疑点,”就算有谎话,也不是有意的谎话,而是说谎的人,或许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谎,他话锋一转,“他在宫中,亦比从前好上许多。”
这个他,“满空来?”李成绮疑惑道。
“春雪满空来,”谢明月点点头,“好名字。”
李成绮看了谢明月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谢明月这话有点古怪。
又不是他起的名字,不必当着他面夸满空来的名字好。
李成绮想了想,懒得把所想说出来,下意识以手撑下颌,想起手上有伤,只得换了一只手撑着。
谢明月见他不语,更无言。
整个长宁殿后殿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似的。
李成绮得到了想知道的,欲要起身告辞,尚在思索离开理由。
谢明月将药膏放入木匣中。
李成绮看过去,在匣子叩上之前,忽地见到匣内边角有一打开的小瓷盒,内摆着数根玉绵棒,摆得整整齐齐,密密匝匝。
谢卿,你把这些,叫没有?
李成绮忍了忍,忍不住开口道:“先生。”
谢明月看他,目光坦荡清澈。
李成绮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陛下?”谢明月开口。
李成绮静默片刻,道:“无事,多谢先生将口供来过来给孤看,”他起身,朝谢明月点点头,“若是先生无事,孤便先回去了。”
谢明月闻言动作一停,他望向李成绮,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道:“臣送陛下。”
李成绮刚要制止,谢明月已站了起来。
李成绮只得住口。
谢明月跟在他后面,轻声道:“陛下,臣的簪子。”
李成绮只觉得掌心又开始作痛,他故作满不在意,转过头,脸上流露出些许尴尬的歉然,“先生再等等,孤不日就命人送到府上。”
谢明月无言片刻。
他声音比方才更轻,“陛下忘了?”
李成绮没听清,转过去道:“先生说什么?”
长宁殿外,宫人皆垂首站着等李成绮,明明是相似的肤色,满空来在其中却无比显眼,他身体虽然比先前好上太多,但脸色仍然透着没有血色的苍白,炎炎夏日即便不在荫蔽里,面上却一点汗水都没有,宛如冰刻的美人。
可他的眼睛在看见李成绮时却一瞬间亮了起来,明媚得使人想起李成绮书房外的白梅树。
在梅花盛发时,李成绮亦喜欢命人折一瓶放房中。
谢明月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李成绮对谢明月笑道:“先生不要再送了,再送就要陪着孤回长乐宫了。”少年人笑容粲然,忽地想起自己没听到谢明月说的话,“先生方才说什么?孤没有听清。”
谢明月温声道:“臣说,臣突然想到有些事还需陛下裁定,请陛下,先不要回长乐宫。”
你方才说的一定不是这句。
李成绮想。
谢明月骗他骗得明晃晃,李成绮笑得弯起了眼睛,“可孤今日实在累了,”他亦不配合,眼下军国大事都要经过谢明月批阅定夺,能给李成绮看的定然不是大事,他不以为意,“不若明天吧?明天孤来找先生。”
谢明月睫毛似乎颤了颤,像是黑漆漆的蝴蝶无力地扇动起了翅膀。
李成绮怔然一瞬。
谢明月这样子像是伤心,又像示弱,弄得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觉得堪怜的同时又后怕,怕蛇藏在暗处,随时准备着给胆大包天的人喉咙咬上一口。
李成绮张了张嘴,他心里明知道蛇正露着毒牙等自己上钩,准备推拒的话却怎么也没法直接说出口,他想了几息,听到自己说:“什么事?”
是脸的缘故。
李成绮在心中对自己说。
为美色动摇,此是人之常情。他义正词严。
“事关,”谢明月知道说什么李成绮一定会留下,比如说,他那个名义上的好弟弟,“摄政王,臣需问过陛下意思,才能做决定。”
和李旒有关?
李成绮被美色蛊惑的脑子一瞬间就清醒了不少,“好,那进去说。”
谢明月阖了下眼,竭力将眼中氤氲起的晦暗压制下去。
事关李旒,便能让李成绮留下。
便能让,他留下。
作者有话说:
加了一千字,买过的小可爱刷新一下就好,不会再扣晋江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谢明月先过去给李成绮倒了杯茶才坐下。
“王爷出去代陛下巡视各地, 实为有功,”谢明月道, 在他嘴里能听到李旒有功这俩字李成绮颇感意外, 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在尝试缓和下两人的关系,就李成绮所知,李旒出去这趟可算不上有功,“王爷回京, 论功应设宫宴庆贺。”
李成绮道:“便是此事?”
谢明月点头。
李成绮一时不语, 但他马上发现了谢明月话中的疏漏,“论功应设宫宴庆贺, 那论制呢?”
李旒先前送霜刃时态度不明,但总归有威慑靖氏兄妹的意图在其中, 加之那几份口供中李旒清清白白,却处处透着疑点,今时不同往日, 李成绮以往愿意对李旒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他现在还会纵容。
这份优容, 李成绮很不愿意给。
谢明月平静地接口,“论制则不能, 周律明文言,除却宫中贵人万寿生辰、边域大捷, 功不累世者,不可以君王喜好为其在宫中设宴。”
“那便不设。”李成绮道。
谢明月为什么这点小事也拿来问他?
他戏谑道:“这便是先生所说的需要孤裁决的大事?”
谢明月仿佛没听出李成绮语气中的调侃,认真道:“确实是大事。”他将份奏折递到李成绮面前。
自从醒来, 几个月内李成绮都没碰过奏折, 乍见这让他犯得恨不得全烧之后快的玩意竟也有几分亲切, 他接过,“什么?”
李成绮打开。
奏折千余言,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将李旒出去巡视说的宛如不世功勋,不仅请求在宫中设宴,还请,“请孤亲自去迎?”李成绮出声。
这不是一份普通的奏折,而是一份联名折,其中竟有不少朝中机要部长官的名字。
这位大人的构思近乎于痴心妄想,然而一个人的痴心妄想是笑话,一群人的不是。
李成绮放下奏折。
这奏折,在李成绮眼中看起来极荒谬,李旒出去巡视有何功?李旒是他的臣子,是他的弟弟,安有他出去迎接的道理?
可若面对这份奏折的是李愔,真正的少帝会怎么想?
李愔本就是李旒所拥立,靖氏兄妹对李旒言听计从,他们不仅会照奏折上所说的做,甚至还会对李旒更加礼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