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墟与玉尽欢相视一眼,玉尽欢苦笑:“想来他们也一早料到这门亲事难以顺风顺水地结成。”
二人与卜阴阳小张四郎告别,回到客栈,将身上湿衣裳换下,再下楼时,就听店小二惶惶叫嚷:“又一个!又一个啦!这都今儿个第三个啦!”
他一嗓子叫完,吃饭的堂客们纷纷躁动不安。
“有完没完了,又死了一个!”
“我瞧这兆头不大好啊。”
“可不是吗?都说是有人要来抢亲呢……”
“小二,什么第三个?”玉尽欢倚着栏杆问。
“近几日各家刚入门的新妇,有一个是一个,都在今天离奇死亡,到这会儿都三个了,你说瘆不瘆人?而且每个都身穿红嫁衣,头戴断肠花,你说恐怖不恐怖?衙门仵作说,三人都是被勒死的。”店小二吐出舌头扮了个吊死鬼的惨相,“哎唷你说这都什么事儿,明儿就是少城主的大婚之日,非赶在这档口兴风作浪,真是晦气。”
沈墟闻言,心口一痛,短短半日,又有无辜女子丧命,不能再坐视不理。
玉尽欢见他沉着张小脸直往外奔,忙拉住他:“你要去哪儿?”
“找沅芷姑娘。”沈墟正色道,“劝她不可再意气用事,草菅人命。她自己伤心,便想让世间人人都陪着她一道伤心,这样是不对的。”
“找当然要找。”玉尽欢问,“你要到哪里找她去?”
沈墟偏过头略一思索,道:“同兴客栈。”
“不错,你也不笨,知道她迟早要找上西门大小姐。”玉尽欢轻轻颔首以示嘉奖,又问,“到时你若真在同兴客栈等到她,也劝了她,她却执意不听,你待如何?”
沈墟瞧了一眼手中的不欺剑。
“动手是不成的。”玉尽欢似已料到他心思,“以你目前的身手,虽不至惨败,要想胜她,却也难。而且你此番多加阻挠,若就此得罪了凌霄宗,得罪了你花姐姐,岂不得不偿失?”他原想点明利害关系好教沈墟不去蹚这趟浑水。
谁知沈墟此人不知为何颇有些迂腐侠气,他在原地默立良久,抬脚绕过玉尽欢:“我不与她打架,我只从她手下救人。你若怕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便留在这里,我自己去就好。”
第33章
乌云漫天,星月黯淡。
沉沉夜色中,同兴客栈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今夜,琅琊城里这座最豪华的客栈与平时也并没有什么大不同,仍是那般生意兴隆,人头攒动。
只不过,此时满客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坐着饮茶的,站着谈笑的,打牙祭的,赌关扑的,一干人等无一不是中气充沛,脚步稳健,内行一眼望去,嚯,全是练家子。
龙门镖局总镖头尉迟康统领这帮练家子,他正踏着威武沉重的步子,在楼上楼下间往来巡视。就在刚才,他已获悉今日城中发生的三桩惨案,加上金主的耳提面命,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加倍留意起进出客栈的陌生人等,厨子,小厮,乃至轿夫,其中格外留心女人。
一个危险的女人。
眼下客栈内所有镖师的手中都有一张这个女人的画像。
一个危险但美丽的女人。
尉迟康知道,世上女子,往往越美越危险,就像毒蛇,也是色彩越艳的越毒。他走镖已逾二十年,是镖局的活招牌,平生未尝丢过一次镖,今日说什么也不能栽在区区一个女子手上。
他挎着刀,信心满满地正了正红裤腰,满面威棱地扫视堂下,但见门口走进一老一少两位身着灰布长衫的闲汉。
尉迟康识得二人,是那说书的孔老六并徒儿小张四郎,听说孔老六日间还在熙春楼跟人大打出手,得罪了赫连家出了一通洋相。他跟这一老一少也算是老相识,便起了调侃之意,嘲道:“老六啊老六,这会儿你又不乖,出来讨打啦?”
“哼。”孔老六摇着手中折扇,没好气地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挨打了?孔老六教训愣头青,威风得很,把那眼高于顶的后生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尉迟康素知姓孔的爱说大话,哈哈大笑道:“好吧好吧,以后你说书又添了新花头啦,说你孔老六曾经大败剑阁大弟子,老当益壮,老而弥坚,嚯嚯,威风,威风!”
孔老六不理他揶揄说笑,一手牵了徒弟就往伙房走。
“老家伙去哪儿呀?”尉迟康发声问,“今儿这客栈不听说书,想住店打尖儿去别家吧。”
孔老六停下来,敷衍地拱了拱手:“镖爷,这家店一个姓王的伙夫是我邻家小娘子的意中人,她今儿托我前来给他捎个要紧话儿,说完就走。”
“什么话儿你说给我听,我替你捎去。”尉迟康边说边朝这边走来,腰间大刀打着皮腰带,铛铛作响。
孔老六觉出手心里蓦地一紧,安抚性地拍拍徒弟的手,转过身,迎面啐了尉迟康一口:“呸!人家一对小鸳鸯说点贴己话儿你个大老爷儿们还要偷听,也真够没羞没臊的。要不你也搁大家伙儿面前说说,平日里都拿什么腻歪话来讨婆娘开心?哎哟,我倒忘了,镖爷家里有一个大老婆,五个小妾,众口难调,也不知你偏爱讨好哪个?”
他一通胡搅蛮缠,四下里响起一片嗤嗤低笑。
尉迟康没的闹了个大红脸,手一扬:“得了得了,你赶紧去吧,老不正经的还干这红娘的勾当,也不知道收了那小浪蹄子多少银钱,你瞧你比我没羞没臊多了。”
孔老六朝他翻个白眼,大喇喇地弯腰进了伙房。
穿过伙房,沿着墙根溜到后院。
待到没人处,孔老六把佝偻的腰挺直了,长袍衣袖也登时短了半截,他活动着筋骨怨声载道:“哎唷,这缩骨功使起来可真要命,还是某人舒坦,换身衣裳抹个脸,装哑巴不吭声就行了。”
脸还是孔老六那张脸,几可乱真,声音却已变回了熟悉的嗓音,不是玉尽欢又是何人?
“小张四郎”眸色复杂:“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
“你当为兄真就只靠三脚猫轻功行走江湖?”玉尽欢倒转折扇指指自个儿脑袋,“为兄靠的是这个,还有手艺。”
“小张四郎”仍是盯着他:“相貌可以靠易容,身量可以靠缩骨功,那声音呢?”
“自是靠喉骨的舒展与收缩,这确是最难练的。”玉尽欢得意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我这么跟你说吧,天下会这门手艺的,算上我和我师父,不超过五个人。墟弟,这回你可对为兄刮目相看了吧?”
原来这“小张四郎”也是假冒的。
黑暗中,沈墟顶着一张旁人脸,浑身不自在,这会儿即使心中叹服,嘴上仍习惯性杠他一杠:“不过是一些旁门左道罢了,你要是把研究这个的心思花在练功上,此时早已名扬天下了。”
“名扬天下有什么好的?”玉尽欢颇为不屑地冷嗤一声,“武功高了吧,三不五时就有人来下战帖逼你和他打架,把你当做成名路上的垫脚石,财大势大吧,人人又都想来巴结攀附,什么都带齐了就是不带真心,没意思,不好玩儿,不如这般籍籍无名浪迹江湖,还能结交到像墟弟这样不可多得的挚友。”
沈墟听他这般感慨,半晌没说话,最后质疑道:“可你从来也没掩饰过你有钱。”
甚至浑身上下还写满了我很贵,快来巴结我,快来攀附我。
玉尽欢喉头哽了一下,悻悻道:“我这不得给自己找点优点,才能入得了你的眼吗?”
不然你图我什么呢?图我洁癖脾气差?图我臭屁二百五?
沈墟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飞快地道:“我又不是看上你有钱。”
“嗯?”他说得太快,气口也太轻,玉尽欢没听清,凑过耳来,“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沈墟偏过头去,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不会跟我来。”
玉尽欢正环视四周情形,顺嘴接道:“为什么不跟?上天下地,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说完发觉身边没了声,低下头,沈墟正睁着那双大而澄澈的眼睛定定地看他。
玉尽欢摸摸鼻子,难得的心下发虚。
任何人被这么一双干净无垢的眼睛盯着都会发虚的,因为只要你心藏任何一点污秽,在这双眼睛无声的注视下都会感到愧怍,仿佛肮脏的自身已不容于天地。
沈墟垂落身旁的手捏了捏指节,他面上罩着层面具,没人能瞧出他此时具体的神情。
这可能就是易容的好处。
四下里阒静无声,漫长的对视中,玉尽欢渐渐眸转漆深。
夜风拂过,只听沈墟轻声道:“你须得记住今日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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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梆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已是三更天。
宽敞洁净的厢房内,金蟾蜍香炉缓缓吐着暖香轻烟。
绫罗帐,红烛泪,青丝三千丈。
美人揽镜空叹息,夜未央。
“小姐,时辰不早了,快些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梳妆呢,养好精神要紧。”丫鬟铺好床,温声劝道。
“好紫衣。”女子便是西门凝烟,她拉过陪嫁丫鬟紫衣的手,牢牢握住,哀哀恳求,“我想与师兄说说话,你帮我唤他进来可好?他,他就守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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