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辰却护在南肃身前,冷冷地看着他。
——原来,他一直是一只游荡在这个世界上的孤魂。
——从没有人,真正地对过他好。
“唰!”
安胜城墙,他一箭射在他的脚边,冷声道:“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下一次这支箭会落在哪里,我不好说,南肃,你走吧。”
苦涩的味道在眼底徘徊,顾桥恍然失笑,上前两步,质问道:“他究竟有哪里好?六哥哥,你清醒一点,我是南肃啊!”
男人决绝转身:“不,你不是南肃,除了一个托臻王的名头以外,你什么也不是!”
你什么也不是……
即便你叫南肃,你也什么都不是……
仿佛是最后一根弦崩断了,顾桥站在原地,良久后,颓然跪倒在地。
生命中从没有像现在这般,这样的孤立无援,这样的无所依托,他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破灭了,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幼小的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所有促成他这一生悲剧的人,他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而这些年,他被世间万物所迷惑,竟然忘了自己的初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袖一把擦去眼角泪水,微微眯起眼睛,闪过刀锋一样的光。
那么。
你们就去死吧,殿辰、青渊、大燕皇室,你们所有人,都去死吧!
毫无疑问,他是个杰出的阴谋家,勾结大夏临丹、逼死安胜、引诱南肃回青渊继续当那托臻王,一切的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地在执行。
可是,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当殿辰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当那场被他引来的雪崩来临之时,当他抱着他滚落江水、只想着和他一起沉入黑暗、擦去这些年所有的变迁、永远地沉睡过去时……
他才发觉,自己好像并不开心。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他突然问自己:顾桥,你想让殿辰死吗?
你真的想让殿辰死吗?
男人身中数刀,却在看见南肃向雪崩体奔来的瞬间,突然爆发出一股大力:“桥桥!”
桥桥。
周围的声音顾桥突然完全听不到了,只听听得到狂卷着的风,像是野兽一样在雪原上肆虐着,冰水狠狠的刺入他的脚掌和小腿,刺入了他的腰身和脖颈。
他却突然笑起来。
那么多年的痛苦和恐惧忽然就被这两个字抚平了,殿辰奔向的是南肃,可却叫的是他的名字,也许,他和南肃早就成为了一个个体,他就是他,他们就是彼此,而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人想去救一个叫顾桥的人……
能释然吧?
哪怕拱手送走他。
他忽然放开了抓住殿辰衣服的手,并狠狠地推了一把殿辰,将他推向岸上。
殿辰一时怔住,回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可是,太快了,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顾桥就已经沉没江底,一点一点的沉下去,清澈的目光被水波淹没。
四周都是冰冷的漆黑,世界突然变得一片安静。
他的手向上伸着,像是想握紧什么,手心却空无一物。
坠落。
只剩无尽的坠落……
他微微一笑,轻轻闭上眼睛,这时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睁眼瞧去,只见头顶上面有两张年轻的面孔,一个是个书生,另一个是个貌美的女子……
他终于记起了那两张脸的模样……
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混在水中,有一种温热似乎在一时间将他的心脏刺破了,冷水呼啦啦的涌进来,填满了他心底的隧洞。
“桥儿。”
第九十六章 尘埃落定
夕阳暮色下,倦鸟归林,红河红影,如血染的苍茫。
南肃站在金陵皇宫的门前,一手牵着星儿,一手抱着尚在襁褓里呼呼沉睡的二宝,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悲怆。
星儿第一次被接到金陵来,睁大了眼睛瞧着那巍峨宫门,好奇地问道:“爹爹,这里是哪里啊?”
南肃握紧了他的小手,轻声道:“这里是你父亲的家。”
“呜哇哇哇~”
这时,二宝突然张开小嘴,糯糯地哭起来,仿佛对这个地方有着本能的抗拒。
星儿连忙指着襁褓说:“爹爹,弟弟哭啦!”
南肃低头看去,只见那小婴儿眉眼俊秀,还没满月呢,五官里却满满都是男人的影子了,活脱脱就像是殿辰的翻版。
宝宝……
南肃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周身上下都是冷的,唯独心口一处有一团温热的暖。
没一会儿,两辆马车接连在宫门前停下。
先下来的是李胖儿,对着南肃轻轻一点头,然后回身走向另一辆马车,去将拄着拐棍的秦世泽扶下车。
那场雪崩来临时,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尽数被掩埋,好在半个时辰后,李胖儿闻讯而来,命人四处救援,这才使秦世泽捡了一条命。
“你……”
秦世泽缓缓地挪过来,似乎不知该称呼他是南肃还是顾桥,顿了顿,这才看向两个尚不知事的孩子,轻声道:“南肃,节哀。”
南肃抬头看着他,身体都是麻木的,终究,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嗯。”
说完,众人一起走进这座深宫。
不只是他们,文武百官也都来了,各地藩王也来了,所有人都穿着素色的黑衣白带,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就连挂着的灯笼也用白布拢起——
因为……
今日,正是殿辰的葬礼。
正午阳光照得人眼睛发疼,大太监宣读完殿辰生平功绩,随后再宣读太子禅位于殿绪的诏书,随后起身面向文武百官,拂尘搭腕,高声道:“众人,跪——”
顿时,巨大的悲泣响彻九霄,阖宫上下,到处都是悲伤的哭喊。
大燕连着两次国丧,时间间隔如此之短,此刻,百官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所拜何人,究竟是先皇,还是尚未登基就已经离开的年轻太子。
夜幕渐渐降临,官员们哭的嗓子都哑了,有几个老臣发了疾,已经早早就被抬下去了。
绵长的丧钟穿透了夜间的雾霭,煌煌宫灯透过千百扇宫门窗扉,静静地照耀着金陵的夜晚。
尘土归墟,落定埃尘,再无反悔之余地。
殿辰,咱们不当这个皇帝了,好吗?
一行清泪,终于再一次无声滑过南肃的脸庞,浸入这座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的蔼蔼深宫之中。
……
金陵的街头美景依旧,有凉爽的风从湖面上徐徐吹来,路两旁的杨柳随风摇曳,枝条蹁跹,像是舞姬柔软的腰。
“肃子,你真的甘心将皇帝之位让给我吗?六弟既然有后,只要你一句话,我终究……”
殿绪的声音已不复当年的浪荡和阳光,变得略显低沉。
南肃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停住脚步,回身看过去,道:“我的两个孩子都还小,不堪当以如此大任。更何况,在先皇的安排下,其他皇子贬的贬,庶的庶,大起大落,好几个甚至搭伴去了一个不毛之地,去监管一项完全没有必要的军事工事建设,就此远离了政坛,而殿辰逝去,殿松更是命丧福江,七兄弟中只有你还在这里……五哥,先皇的意思大家都懂,你本就是殿家人,继承此位,理所应当。”
命运,真的让人无法捉摸。
岁月如同一场大梦,繁华卸去,剩下的只是一片浓重的苍白,谁能想到当年追逐打闹着从这条街穿过的纨绔协会的会长和副会长,今日一个是大燕新皇,一个是青渊的王呢?
分别之际,殿绪眺望着远方的巍峨城墙,宽大的袖子微微低垂,脸庞消瘦,一双眼睛却再无当年的桀骜和不逊,看不出在想什么。
南肃看着他,突然笑道:“你这个模样,真像一个皇帝。”
不管是锋芒毕露的殿松,还是半途杀入的殿辰,还是一直明争暗斗的其他各位皇子,都当先踏入了这片荆棘,而至今为从国子监结业的殿绪,却成为了最大的收益者,你能说他是傻子吗?
殿绪沉默很久后,也跟着笑了笑,他们对面站着,依稀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他坦然地道:“纨绔这种东西,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失为一个不错的保命符,不是吗?”
南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后转身欲走,殿绪却突然在背后叫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去,就见殿绪很认真地对他说:“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六弟的血脉,他一生辛苦,你不要让他泉下担心。”
顾桥微微一笑:“你也是。”
他说得这般含糊不清。
你也是,是什么?你也照顾好自己?
不,殿绪很明白南肃在说什么,可是南肃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转身就去了,背影高挑消瘦,看起来如一缕风就能吹走。
照顾好大燕,那是我相公用命换来的。
回到世子府中,南肃将二宝交给奶娘,又带着星星玩了一会儿,然后屏退所有人,关闭院门,走进了窗帘紧闭的卧房——
桌子上的银针已经被收走了,想必李医师刚走,南肃在床边坐下来,看向了床榻上静静闭着眼睛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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