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山主人道,“你又能明白什么。”
“我什么都不明白。”石头可怜巴巴地说,“仙人,你的头发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山主人一顿,缓缓皱起眉,似是觉得被冒犯了威严,举步就要离去。
石头忙出言挽留:“哎!仙人?仙人?”
仙人头也不回,云雾般消散在了山崖尽头。
石头本以为这一场争执终将换来许多年冷清,不料,第二天,山主人复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石头嘟嘟囔囔地没有说话。
山主人道:“你鄙弃我。”
石头不敢直言。
山主人如自言自语一般道:“你鄙弃我有一副血肉之躯,却活得像你一样。”
石头气笑了:“你也知道我是个天生倒楣的!”
山主人没被他激怒,而是在他身前盘膝坐下,一头如水如镜的雪白长发披散开来,风一吹,柔软的发丝拂过晶莹的石面。
石头“啊”了一声,继而呆住了。
“不像下雪,也不像落叶。”他轻轻地说,“这是什么感觉?”
山主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依旧未置一词。
“你不用告诉我。”石头嘟囔道,“我身上只沾过雨雪花叶虫蚁,世间如此多事物,自然不可能都以此作比。”
仙人终于开口道:“有一个办法。”
石头:“嗯?”
“寻血填肉,塑一副仙身。”仙人道,“你就自由了。”
石头只觉身体里“扑通”一响,他刚要欢叫,却又很快冷静下来:“你会帮我么?”
仙人道:“此事有逆天道,我为何要帮你。”
石头道:“但你没摇头。”
仙人叹了一声,忽然将手放在石头上,石头一个激灵,只觉触感又柔又冷,无法以任何东西作比。
紧接着,一股冰冷的气息包围着他,他忽然觉得浑身一松动,“嘎嚓”一声,脚下一趔,他竟然轻轻地动了一下。
“这是什么?”他又惊又喜。
仙人没有回答他。
寒冷如刀锋一般刺进他的躯体,融入其间后化为一种惊涛骇浪似的力道,他身体一震,继而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变得低矮幼小了些。
“仙人……”他喃喃道。
山主人像是忽然醒过来一般,松了手,撤了力,石头平视着他,只觉得他的面色有些苍白。
“你在为了我伤害你自己吗?”石头茫然地问。
山主人冷笑一声,再一次拂袖离去了。
此后山主人一日来寻他一次,每次都将手放在他的身上,片刻又离去,两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山主人忽然开口问他:“你希望自己是什么样子?”
石头“咦”了声,笑问:“我可以选吗?”
山主人道:“皮相而已。”
石头道:“那我要当三界第一大美人。”
山主人蹙眉,一弹指,二人眼前出现一面水镜,石头看着水镜中的自己,张大了嘴。
“是,是个人!”他叫道,“就是没鼻子没脸的!丑死啦!”
山主人嫌他聒噪,低念了一个法诀,手中的拂尘化作一把细巧的刻刀,往身旁一丢。
石头“嘿嘿”笑着,在脸上来回比划两下,镜子中出现了一张与山主人一般清俊绝俗的脸。
山主人冷道:“你做什么?”
石头笑嘻嘻道:“你的弟子都偷偷说你姿容绝世,我照着抄,总不会错的。”想了想,他又道:“噢,他们还说你总板着脸,可惜了好相貌。”
说着,他往镜中石人嘴角抹了抹,涂出一笔上翘的笑唇。
山主人皱紧了眉,抬手将那刻刀取了回来。
石头登时大惊小怪:“别,别把我变成丑八怪!”
山主人冷笑一声,刻刀往他眉眼处抹去,触及面目的一刻,指尖一顿,那小刀又幻化做一支毛笔。
石头直直地看着细软的笔刷覆上自己的眉头,镜中人斜挑的眉阔变得柔和,狭长的眼温润起来,好似含了一汪桃花潭,山主人没动那抹笑唇,只轻勾出微翘的唇珠,把他变成了一个俊秀俏丽的青年人。
“这样真的更好看么?”石头好奇地问,他一开口,那一双花瓣似的眼睛就眨起来,像是掀动了蝴蝶的翅膀。
“略胜。”山主人没看他,淡淡地道,抬手抛了笔,再次离去了。
石头不太信他,恨不得满世界跑着问,又实在脚底生了根,走不动,只得拉长了脖子眼巴巴等着,看到远处有人影就大喊:“那边的小鬼,我好不好看?”
一时瀛台后山成了远近闻名的闹鬼之地,石头气得直跺脚,却无力发作,每每山主人来,依旧装得像个孙子一般,拐弯抹角地怀疑自己生得“貌若无盐”。
山主人懒得理他,十次里依旧九次抬腿便走,石头花了不少功夫才逮着他一次,问:“喂!你是不是骗我?”
山主人回过头,石头惊讶地发现,白发覆盖下,山主人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细纹。
“你老了。”石头道。
山主人偏了偏头,似乎并没有什么精力对他动脾气。
“因为你把那个……那个什么,给了我吗?”石头问。
山主人道:“仙力。”
他的声音很哑,原本清冽的嗓音如同被划破的绸缎般胶缠起来。
“唔,”石头小声说,“为什么?”
“为什么?”山主人挑起眉,“你不是羡慕我么?”
石头道:“我羡慕你,但我从来没有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你什么也得不到。”山主人道,“而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
“你想死吗?”石头在他面前蹲下来,静静地看着仙人枯瘦的手臂,目光中没有担忧,也没有怜悯,只是十足的清澈透明。
“无所谓想不想。”山主人道,“死只是结束。”
“结束是什么?”石头追问。他千百年伫立在山头,从未见过任何东西结束——千百年,死去的树坑会长出新芽,干涸的河床会便开桃花。
“结束就是,”山主人不耐地道,“不再每年到山顶上站一整天,看去不了的渡口。”
“因为渡口会消失吗?”石头问,“还是山顶会消失?”
“不。”山主人道,“我会消失。”
石头缓缓明白过来,他笑起来,表情很温柔:“好吧,我会看着你消失,像看着渡口消失、山顶消失一样。”
山主人转过头看他,目光似乎有些惊讶,但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惯常那种神情,像雪一样漠然,像羽毛一样轻。
不知过了多久,山主人才再次开口道:“我把我的仙力给了你,帮助你塑造了一副没有血肉,却可以行动的身体。”
石头静静地听着。
“作为代价,”山主人平静地道,“我会失去我的躯体。”
“我懂了。”石头道,“你死的那天,就是我可以动,可以飞,可以去那个渡口的那天,是吗?”
山主人垂下眼,没有回答,许久才自言自语道:“也是我可以去那个渡口的那天。”
秋风扫黄叶,万物皆摧折。
山主人死在一个安静的秋日,他的躯壳苍老如蟪蛄,雪白的长发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灰影中,眉心那颗殷红的朱砂随着身体的老去失去了所有色泽,粉屑般洒落在地上。
以他的身份仙位,此时理当如众星捧月,在群仙拥戴、万民泣祷中死去,但他只是坐在寂静的山崖上,沉默地阖着眼睛,胸膛细微地起伏,而身旁唯有一块石头。
石头已经全然不像石头,他看起来正当年少,皮肤美玉一般洁白平整,双目秋水一般灵动盈澈,眼皮不安分地眨着,每眨一次,那老人便死去一点。
他没有不安,更没有悲伤,像看着一只虫子死去一般看着山主人的呼吸越来越慢,甚至有几分好奇。
“给你自己取个名字。”山主人忽然道。
“为什么?”石头不解。
“因为你不再是块石头。”山主人阖着眼睛道,“土地不再会禁锢你,而名字会。”
“为什么!”石头嚷道。
山主人不再理他,只是呼吸越来越微弱。
“你快死了。”石头咕哝道,“好吧,既然我的身体是你给我的,那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山主人依旧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衣袖,石头眼尖,瞧见了他拢在袍袖中的一件物事,忙伸手取来。
那是一块古木雕成的令牌,上题“瀛台山掌门之令”,右下角三个小字,书曰“萧无音”。
“这是你的名字么?”石头讶道,“我第一天知道。不过名字这东西确实没什么意思,你是仙人,我是石头,我们知道,那便够了……仙人?”
一阵秋风吹过,吹散了落叶尘埃,闭目睡去的山主人忽然像一团被打散的烟灰般,无声无息地卷入落叶的旋涡中,肤发、血肉、衣袍,都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弥散于天地,随风聚又散。
石头安静地看着,这景象印在他的眼睛里,像墨洇进水中,盘旋荡漾,由深变浅,最终消失无影。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令牌,冰冷的令牌因为他的掌心有了温度,上头“瀛台山掌门之令”七个大字仍然遒劲有力,只是右下角小字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