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便沉默了片刻,岑蹊河轻嘘一声,继而哑口不言,心道:仙家中事,终究不是凡人可以置喙的了。
过了良久,谢掌门打破了沉默。
“黛岚呢?”谢秋石似乎忘了方才的交谈般,懒洋洋地舒展开眉眼,半边唇角一卷,牵扯出个淡淡的笑来,“清丰在和四大门派打太极,他又去忙什么了?”
岑蹊河没有应答,抬起手臂,白袖招摇,他遥遥指了指“大修罗道”中御剑而行的余黛岚。
谢秋石顺势看去,只见余峰主一身青衫劲装,踏剑穿梭在行尸走肉间,左右手中两柄短匕,撩拨挑刺开抓攘不休的众星官,如猎隼般精准地找出混杂在人群中的老弱妇幼,将他们带出重围。
“黛岚不适合动脑子。”岑蹊河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笑道,“让他去做点体力活吧。”
谢秋石哼笑一声,抱臂相看,眼见余黛岚神情板正、目光笃定,一身磊落青衫流星飒沓,便忍不住居高临下抛了个媚眼过去,果见余黛岚下意识一个纵跃,颧骨涌上一阵绯红,左拥右抱几个小孩,踏着剑摇摇晃晃飘上了峰顶。
“谢掌门。”余黛岚拱手道,目光甚至不敢触及谢掌门胸部往上一寸,脖子根还有点发热。
谢秋石嘿嘿一笑:“黛岚,怎么几天不见,孩子都有了?”说着目光滴溜溜往他周围晃了圈:“还是三个。”
“掌门说笑了。”余黛岚挠了挠头道,“武陵将有一战,无辜死伤,越少越好。”
他拍了拍身侧二三小孩,言语简略地跟谢秋石介绍道:“晓峰、启杉、润宇。”
谢秋石瞟了眼,“哦”了声点头道:“记住了,王大、倪二、瓜娃子。”
余黛岚:“……”
三个小孩对着谢秋石怒目而视。
晓峰启杉瞧起来大些,约莫十一二,最小的润宇只有七八岁,腿脚受了伤,走不灵活,余峰主托着他的屁股把他半抱起来。
谢秋石笑道:“黛岚,还能撑多久?”
“半天。”没等余黛岚开口,岑蹊河已道,“燕仙君如果能在天黑前回来……”
“总不能全靠着他。”谢秋石摇头打断,“你当他是武陵镇山石吗?一挪屁股堂堂第一仙门三峰十七洞就要被一群朝廷命官撕成碎片?”
岑蹊河叹道:“谢掌门有何想法?”
“封山。”谢秋石道。
“谢掌门?”余黛岚大惊。
“你们这些名门仙山,都有护山大阵把?”谢秋石挑了挑眉,“没跟我说武陵没有?”
余黛岚惊疑不定,岑蹊河蹙眉不言,三人跟着谢秋石,一路不知不觉间竟然已走到了武陵山门口那笋状耸立的石碑前。
石碑鬼斧神工高耸入云,上头四个大字“武陵桃源”笔墨如昔,银钩铁划,百年不变,谢秋石却微微晃神,只觉自己每次看到这番景象,心境都从不相同。
岑蹊河道:“武陵的护山大阵,便在此石碑之中。”
余黛岚讷讷:“师祖从前说过,石碑立,桃源在人间,石碑断,桃源无处寻。”
“我知道。”谢秋石忽然道。
岑、余二人皆露出讶然之色。
“纵使是修仙之人,要斫断这块石碑,也不可用仙术,不可降雷霆,需得一刀刀、一斧斧将它凿开了,劈断了,才能让偌大一座桃源津从人间消失,百年不显现于世。”谢秋石轻声道。
岑蹊河怔然:“你又从何处得知?……”
谢秋石勉强地指了指脑袋:“灵光一现。”
余黛岚忽然踟蹰道:“若是我们斫断石碑,避世而去,外头这些人怎么办?”
谢秋石莞尔:“可能会回去百花谷,找他们的亲娘?”
岑蹊河瞪了他一眼。
“祝百凌并不想殃及无辜。”谢秋石道,“如她所说,每个穿上金缕衣之人都心甘情愿。”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管这些了?”余黛岚皱眉道,“从此闭山不出,与世隔绝?”
谢秋石没有应答,用扇柄敲击着手腕。
岑蹊河打量了他一眼,只见谢掌门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乌亮的眼中涌起一阵阵暗淡的光,忽明忽灭,像是阴晴不定的天空,他忍不住问道:“谢秋石?”
谢秋石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遥远的记忆像飞驰之箭般击中了他,与地牢里胡言乱语恐吓燕赤城时不同,与百花谷随口编造欺骗祝百凌亦不同。
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眼前的云雾般缥缈的景象——
他看到自己背靠在石壁上,眼前有一片盛春之景,桃花遍地,芳草连天,但身后却传来石壁的冰冷,寒气像是冰水般漫上来。
“谢秋石。”眼前有个漆黑的人影逼近,“你想要什么?”
他听到自己翘着唇角信口开河:“我想留在武陵啊。把屋子和坟墓都造在里面,在里面教很多徒弟——这里面四季如春,没有仙、没有鬼,只有吃不完的桃子,看不完的桃花,还有帮我捶腿的小孩——我要进去把自己埋了,然后再也不管外边的破烂事儿。”
那人定定地盯着他,走上前,像一团铺开的阴云般将他整个笼罩在里面:“那我呢?”
“谁管你啊。”谢秋石撒娇般笑嘻嘻地道,声音里却带着些微的疲倦,“你既不听话,又爱欺侮我、逼迫我。等我斩断这块石头,沉入地底,和我的徒子徒孙在山谷里颐养天年,你就再也找不到我啦,秦灵彻当然也找不到我,我马上睡个好觉,然后很快把你们全部忘掉。”
死一般的宁静在春日里弥漫,一时间,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做出了什么样的动作。
他好像只是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等——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好像是在等对方发脾气,这样他就可以和那人大吵一架,甩手就走。
然而那人却俯下身,长长的乌发如帷幕般罩在他身上,把他囚禁在一个小小的笼子里。
他感受到那人偎依上来,听到那个人在他颈口呼吸,那人的身体是冰冷的,口鼻呼出的气息也没有任何热度。
他以为那人会爆发,会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或是会说些“伤天害理”的话,让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他推开。
但那人没有,那人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靠在他耳边柔声问:“真的吗?”
谢秋石没有应答。
温凉的躯体凑上来环绕着他,拥抱着他,他依旧看不清那人的五官,只听到那人沉下声音问:“谢秋石,你不要我吗?”
第98章 此战如生平(一)
燕赤城赶到百花谷的时候,祝百凌还坐在软锦椅上,两个弟子在帮她揉腿,一个靠在她肩上,一个依偎在她的膝头。
毕鸠抱着尸婴站在一旁,眼睛仍然有些湿润,燕赤城没有看她,锋利的目光只冷冷地从尸婴上扫过。
祝百凌没睁开眼睛,只徐徐道:“燕赤城,你来了。”
燕赤城点了点头。
祝百凌懒洋洋道:“来兴师问罪?”
燕仙君看她,没有应答,半晌才道:“朱眉,看着我。”
祝百凌缓缓抬眸,鸦黑的睫羽下有一双乌墨般的眼睛。
她忽然笑道:“你的眼睛,从前也是黑色的。”
燕赤城点了点头。
祝百凌道:“我很羡慕你。”
燕赤城深深地看着她,沙哑着声音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祝百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纤长的手掌张开又合起,她的指骨比寻常女子粗大,指腹也布满了粗糙的枪茧:“记得那场天雷吗?”
燕赤城缓缓颔首。
“几百年前……四百一十三年前,”祝百凌看着远方,燕赤城注意到她想事情时的神态和谢秋石很像,他们都喜欢看着遥远的地方,只是谢秋石的目光总是像鸿毛那样飘飘荡荡,苇花似的没有分量,甚至没有实体,不知道落在何处,而祝百凌的目光则如箭尖,锋利簇集,“瀛台山有一场盛大的天雷……那个时候谢秋石还没有成仙,我和你也只不过是两团模糊的神识。”
“我记得。”燕赤城徐徐道,“在那一次后,你开了花。第一次。”
祝百凌摇头笑道:“可我并不想开花。我无疑招蜂引蝶,供人赏览,更无意结果生实,繁衍生息。”
燕赤城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那场天雷,对你来说不过是寻常不过的一场气象。”祝百凌道,“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永远不会知道它劈断了我的根系。”
燕赤城嘴唇一动,身体像是凝滞了一般,僵立在地。
祝仙子续续道:“草木有还阳之说,若是根系枯死,枝干中却仍有养分,还能短暂地开一季花、生一季新叶……上天似乎想看我祝百凌的笑话,我不仅在将死之时第一次开了花、结了果,还第一次成了精魂,修成了人身。”
“天雷本就蕴藏仙意。”燕赤城沉声道,“它既是你的死劫,又是你的机缘。”
“是么?”祝百凌冷笑,“仙意要看我的笑话?”
燕赤城摇头道:“天道无情。”
祝百凌喝道:“可我偏生最恨旁人看我的笑话、左右我的生死!一道天雷,要我生我便生,要我死我便死,岂有此理!我叫我的枯根攀上了‘生魂树’的根系,我们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是谁……我骗了天道,骗了天帝,我成为生魂树的一部分,我不再是一棵方生方死的老桃,我要做和你平起平坐的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