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船,白菊花,甚至白纱帕,所有东西都准备齐了,会忘记给自己换身衣服?
甚至对有意自杀的人来说,换衣服这件事,至关重要。
“还有表情……”
朝慕云回忆那方白色纱帕掀开后,死者的脸:“中毒而死,死前可能经历或长或短时间的痛苦,面部有扭曲不算反常,可死者的脸并非只是肌肉牵动,在我看来,带有情绪。”
眉头向中间聚拢,上扬,上眼睑皮肤对角褶皱明显,嘴巴张开,上唇肌收缩,下唇拉低,嘴部的水平宽度很大……
如果死者眼睛睁开,这会是一个非常饱满的恐惧表情。
“我怀疑,他们对凶手有害怕情绪。”
“害怕?”夜无垢不太能理解,“害怕,还跟人走,由着人喂了毒?”
如果本案非自杀,的确存在凶手,有些方向很难想不到,比如死者怎么跟凶手到一起的?如果害怕,不可能主动约见,也不会跟人走,凶手要杀死者,中间必会有劫掳逼胁,挣扎反抗等行为动作,这种事太显眼,极容易引来别人看到,而且也很容易在死者身上造成伤痕。
但显而易见,死者身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不然官府早就派人寻找这个方向了。
朝慕云思忖:“我亦尚未想到答案,为何害怕,还要跟人走,会不会是初时不害怕,是个熟悉的人,死者才未有警惕,二人独处时,凶手说了些什么,死者才害怕……”
那这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就很关键了。
凶手对死者的恨意相当明显,约死者来时,就为其准备好了葬礼,死者以什么样的形态,躺在哪里,全部不能自己说了算。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想到另一个方向:“你熟漕运,应该很熟悉船?”
“应该?”夜无垢挑眉,“我怎么听你这话,像在骂人?”
这就是很懂了。
朝慕云又道:“那对四时气候,水流情况,应也能进行合理推测。”
夜无垢懂了:“你是想让我……”
“前后两个死者,俱都死在船上,独舟,看起来是用了很久的船,颜色都晒没了,”朝慕云看着他,“你可能帮我寻到这船来处?”
术业有专攻,这件事不管皂吏还是厚九泓,都不及专业人士,船是自用,还是买的?若是买的,能寻到卖家,就能寻到买家,若是自用,那凶手身份,必与水有关,仍然是面前这个人查起来最方便。
朝慕云:“还有水的流速,方向,死者船被发现的位置时间,大概死亡的时间,我都可给你,你可能帮我划出船可能的离岸范围?”
“你还真是不客气,”夜无垢啧了一声,挑眉看着朝慕云,“早想好了,要算计我?”
朝慕云摇头:“这倒没有,我无处寻你,也不知你是谁,但你今日撞上来——”
夜无垢懂了,还是自己送上门的,他要不来,这病秧子也看不到他,猜不到他身份,没有刚刚这些交谈,自也不会有这些交谈之后产生的,更多的想法。
他舔了下唇,看着病秧子:“我可不便宜。”
朝慕云:“多贵?”
“至少比你身边那个二傻子贵。”
“你若同他比,那我完全付的起价钱。”
“不必激我,我既没掉头走,就是应了,”夜无垢点了点朝慕云肩头,不管眼神还是语调,都意味深长,暧昧极了,“先欠着,等我一同讨。”
朝慕云提醒:“此间之事——”
“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夜无垢迅速眨了下右眼,一脸‘我都懂’,“官府命案外人无权得知细节,放心,我不会给主簿大人惹麻烦。”
“如此甚好,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阁下自便,我先走了。”
朝慕云转了身,抬脚离开。
果断又干脆,衣角发丝和风一样,转瞬飘开了手边,除了若有若无的气息,什么都没留下。
“可真是无情……”
夜无垢抱着胳膊,不知想起什么,眼底又沁满了笑意,扬声道:“——下次见面,别忘了带上扇子。”
朝慕云没有回头,只手往头顶摇了摇,权当道别。
……
江家因出现黑衣人一事,惊慌了片刻,后气氛归于平静,近午时,连上门吊丧的人都少了,能得到的新信息有限,朝慕云便不再停留,回了官署。
他先是去了停尸房,和寺里仵作交流验尸结果,再多的东西,仵作没看出来,尸检结果和京兆府所得相似,如果不是朝慕云提醒,他也很大可能认为这是自杀。
但朝慕云这次主要看的,并非是前翻尸检结果,而是最新的怀疑,他净了手,来到停尸台前,仔细翻看死者身上的痕迹——
“先生您来看,这里,可是类似蛇虫的牙印?”
仵作探身去看,在死者小臂后侧,有两个极小的洞,微有浅青红痕,看起来像略粗的针尖伤到,连血色都未露多少,说是利器所致可以,说是动作咬噬也可以。
“有些像,但我也不能说确定。”
朝慕云问:“史明智身上,可有类似伤口?”
仵作答:“这个就更不能确定了,史明智死亡一月有余,如今已经下葬,尸体也已损坏,调过来的尸检格目上未有记录,小人不敢妄言。”
朝慕云颌首,总也算是个怀疑方向。
从仵作房出来,他又去了牢房。
今日在江家试图劫持勒索的黑衣人已经被带回,因见到了更厉害的人,得到了更多的东西,黑衣人这里,他其实并未期望得到更多,但万一呢,还是得问问。
结果果然没有更多进展,除了知道更多朝廷和漕帮的来往恩怨,各种名理案例的规矩,于案子相关的证据线索,几乎没有。
忙完这些,朝慕云又去书案前,翻看最新送回来的消息,精力渐渐不济,支撑不住,只能回自己院子,吃一剂药,乖乖睡觉。
第二日起来,还在穿官服,就已经开始思考案子方向。
凶手犯罪时间,还可以根据仵作推断,圈出一个大概范围,小船下水处,小船来处,他也坑了别人帮忙,但本案仍然有很多不利探查的地方。
比如随着死亡时间范围过广,就算找到嫌疑人,不在场证明也太容易做,难以锁定,目前方向确定,只有从‘仇’之一事下手,这两个案子,都存在有哪些仇恨关系呢?
已经确定的是,两个死者之间有仇恨关系,地位的转换,炫耀和被嫉妒,利益的得到和失去,双方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绝对是有仇了,肯定不可能是他们互相杀,史明智一个月前就死了,怎么来杀江元冬?
那就是有一个人,至少和这两个人都有仇。
昨日在灵堂上,他还看到了一份特殊的仇恨关系,是史明智的妻子齐氏,和同两个死者家都有姻亲关系的俞氏。二人年纪相仿,俱都近花甲,给人的印象却全然不同,齐氏老态毕现,完完全全就是个老人,俞氏则不然,保养得宜,头发不知染的还是天生,总之黑发颇多,看起来精气神就不同。
齐氏,他只在灵堂见了一面,无有更细致印象,只记得她错身时,瞪向俞氏的那一眼,可谓情绪饱满,恨极了。俞氏不管在灵堂安慰儿媳,应对别人寒暄,还是在书房被劫持时的知礼淡然,看起来都更像是慈爱温柔,更容易被人喜欢,亲近的那一种。
灵堂上,齐氏瞪了俞氏,俞氏明明看到了,却似装不觉,也未有任何不满表现。
她们之间,是有仇么?还是齐氏单方面有仇?这个仇恨由何而来?
晋薇的表现也很奇怪,身为俞氏的女儿,齐氏的儿媳,一般这种情况下,理当是润滑油的存在,或者因感觉尴尬,左右不是人,窘迫焦虑,不知如何是好,她却很平静,甚至平静得过了头。
观她表情动作,并非不懂两位长者之间的暗潮涌动,只是不想理。
俞氏一看就是明事理,知大体的女人,尤其书房被劫持时,儿子儿媳的语言互动,这样的人教出来的女儿,为何同她如此疏远?
亲情淡薄至此,一定不会没理由,晋薇的心中,会有仇恨么?
“这事你问我就对了!”
熟悉的声音伴着脚步,是厚九泓来了。
朝慕云系好扣子,转身,面色有些不善。
他刚刚竟然不小心自言自语,还被听到了。
“这般提防做什么,我又没有偷看你换衣服,”厚九泓不客气的拎来桌上茶壶,一口气喝了半壶,“再说大家都是男人,你有什么好害臊的。”
朝慕云:……
不是害不害臊的问题,是礼貌问题。
“下次进来,记得敲门。”
厚九泓敷衍:“知道了知道了,脾气真是坏。”
朝慕云:“说吧。”
厚九泓:“啥?”
朝慕云皱眉:“你不是说,这事问你就对了?”
“你说一个女人,会对什么事耿耿于怀,一辈子心里有疙瘩?”厚九泓挤眉弄眼,神秘兮兮,等着病秧子说话。
朝慕云沉吟片刻:“婚事?”
“没错,就是这个!”
厚九泓拍桌子:“就是因为婚嫁大事,这晋薇当年分明有了心上人,俞氏却不允,硬生生的把一对鸳鸯拆散了,非要送她嫁去史家,结两姓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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